唐恩曾以为眼中火是心魔的具象。

直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眼中火，是心魔剑。

也是他用来给予自己致命一击的利刃。

心魔成功利用了自己的大意和松懈。

现在，正要给一切划上句号。

“从今之后。”

“不会再有什么信念，也不会再有什么契约。”

“我的意志，便是你唯一的意志。”

他举起手中长剑，语气淡漠。

唐恩却扭过头，定定地望着不远处，散落地上的号角与水晶。

自己是否，将要在这里死去呢？

他想着，虽然有很多事情没能做到，但这个时候，心中唯一的遗憾居然是……没能履行自己的契约。

他失信了。

下一刻，长剑落下，贯穿少年的胸口。

这感觉是冰冷的，并不痛苦。

视线中的景象渐而模糊，古老的宫殿凝固为晶莹透明的镜子，随后镜面破碎，于夹缝之间，唐恩看到了一条河。

没有起源，没有终点，河水是灰白色的，透出死寂的气息。

河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上一回来到这里时，唐恩看到了一名身着黑白二色华丽衣裙的少女，她驾着死者尸骨制成的小船，于河上摆渡，接引将要进入轮回的灵魂，如今却不知身在何处。

看不到陌生熟悉的人，唐恩心中泛起莫名的情绪。

分明临死，却还感慨。

他嘲笑自己。

这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了灰色的迷雾，笼罩了河流。

迷雾之中，缓缓有一个身影走了出来，她身着东方古老的巫女服，手中提着无火的宫灯，面容清冷，目光淡漠。

那是——

诺娅？

唐恩勉强回想起她的名字。

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会说话的。

“你不属于这里。”

“不该来到这里。”

巫女开口，声音空洞虚无，像隔着一个破灭的世界与他交谈：“不要思考你不了解的事情。”

“一切都会到来。”

“只是时机未到。”

她伸出手，掌中有金色丝线飘扬。

唐恩注视着这金色的丝线，眼皮子忽然变得很沉重，他很想睡觉，想让自己坠入那个永恒虚无的世界。

可是。

他还有一个疑问。

为何，自己在临死之前，看到的人不是特蕾西亚、不是老爹、不是轲……甚至不是冬妮娅。

而是灰发灰眸的巫女？

少年没能想明白。

眼睛已经无可奈何地闭上。

自己，终于还是死了吗？

最后一刻，他想到。

咔擦——

仿佛时钟的指针停止，世界一瞬间凝滞住了。

流动的海水、死寂的城池、古老的宫殿、菱形的水晶、握着长剑的心魔、被贯穿了心脏的少年……统统都在这一刻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变成灰与白的交织，唯有一样东西还保留着自己的颜色。

那根冰蓝色的号角。

它还躺在地上。

等着有人，将它拾起。

* * *

虚无幻世中，旧世巫女诺娅掌中有金色丝线飘扬，灰色迷雾笼罩四周。

她的目光，空洞没有情绪，似沾染了岁月的尘埃。

——何为梦境？

——亦虚亦实、亦幻亦真。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把自己数千年的等待，全部寄托在一个梦上面？

回忆中，那个蓝发的女子轻轻点头，笑容温婉柔和。

“我相信他。”

——为什么？

“因为。”

“冬妮娅也相信他。”

* * *

一片混沌之中，少年来到了广袤浩瀚的海洋。

他看到一个帝国，建立在深海，帝国最初的王诞生于海洋之中，他是最古最老的海洋生命，自他之后，才有了其他深海种族的出现。

这位王和他的族人以海水作为自己的躯体，称自己为海妖，意为“海的妖精”，他们认为自己是被海洋所眷顾的种族，是海洋意志最早的体现。

这些海妖努力发展出强大的文明，一座座城市在海中出现，海妖帝国领土遍布到整个深海。他们同时接受其他种族的臣服，接纳他们为帝国的一员，为此，在建造城市时，也做了许多针对其它种族的设计。

这种包容的胸襟使其他深海种族都心悦诚服，自甘俯首。后来，帝国最初的王去世，留下遗言与自己的佩剑，等待有人能继承他的遗志。

千年之后，终于有人拔出了他的剑，继承了他的力量、精神与意志，成为帝国新一任王，但同时，却也是最后一任王。

初代海皇生前留下了诸多子嗣，但随着时光流逝，大多已经逝世，只有血脉保存了下来。唯有一名特殊的存在，她摆脱了岁月的限制，获得了几乎永恒的寿命，那就是当时初代海皇的长女，帝国的长公主殿下。

有人说她成为了神，除了永恒寿命外，也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只是这种力量无法肆无忌惮地使用。

长公主没有出面解释，也不打算出面解释，她只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不过，帝国的子民还是时不时能看到她在海上出没的踪迹，并亲眼目睹她千年未变的容颜。于是，那个说法得到证实，并被广为流传。在口耳相传之中，长公主逐渐成为帝国的神圣，她的名讳，等同神明。

唐恩跟随海妖们的脚步走遍深海，他踏足广阔的海底平原，攀登危险的海底火山，亲眼看着海妖帝国繁荣强大，一直延续数千年的时间。

可惜，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繁荣。

万事万物，皆有极限。

当他们走到尽头时，便将迎来平等的灭亡。

哪怕强大如海妖帝国，也是如此。

长久以来的高高在上让帝国统治者以及海妖种族忘却了祖先的遗训与劝诫，变得高傲自负，最终，导致了动荡与浩劫。以海妖帝国七个大种族为首，其他小种族为附庸，无数深海种族一夜之间宣布脱离帝国，并掀起叛乱，反抗帝国的残暴统治。他们要让这个古老的帝国彻底覆灭，让海妖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在叛乱者们突然迅猛的攻势下，海妖帝国措手不及，很快丢失了大部分领土。但当时的海皇米尔达拉当机立断，集中兵力于海妖王城附近，决心与叛乱者决一死战。

米尔达拉已是深海第一强者，无人能敌，海妖帝国虽然日薄西山，但精锐军团犹在，且由于敌人的叛乱行为感到愤怒，士气旺盛，打赢这一战并非难事。

然而，这一战，最终没有打赢。

战争到来的前一个月，消失许久的帝国长公主忽然再度出现，她与当时的海皇米尔达拉彻夜交谈，天亮之后，米尔达拉遣散了所有士兵，让他们分别撤离王城，只留下了那些最为死忠、宁死不退的军队。

而后战争开始，叛乱者们并不知道王城内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自己遭遇的抵抗不甚激烈。当他们攻入城内后，才愕然发现，原来眼前竟是一座空城。

唐恩当时就站在那条极高极长的冰蓝阶梯上，所有人都无视了他，好像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对于此时的历史来说，少年只是一个偶然闯了进来的旁观者，既无法提醒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

他很清楚地看到，整座城内，只有数千名士兵，以及被这些士兵簇拥着，高高站在宫殿之前的米尔达拉。

而后，唐恩全程旁观了这场数量毫不对等的战争。

并因此了解到，原来，那一战中，手持初代海皇遗留兵器的米尔达拉，不只挥了一剑。

他挥了三剑。

第一剑，亲手毁去与自己同名、视为心血的海妖王城，重楼高塔坍塌，建筑的废墟倾颓，一剑之后，世界宛如来到末日。

第二剑，斩杀叛乱者的领袖，让他们心生恐慌，狼狈退去。尽管如此，依旧有许多人死在这一剑的余威之下，尸横遍野，城池的废墟充斥刺鼻的血腥味。

这个时候，从唐恩的视角看过去，城池虽破败却依旧存在，叛乱虽未平入侵者却败退，战争已然胜利。

可是，这与最后的历史，并不符合。

少年心中疑惑，直到他看到，站在宫殿前，身着帝袍，手握长剑的米尔达拉忽然举剑，再次挥出。

第三剑，分天错海，隔绝天渊，使海妖王城从此失落于历史长河之中。

而后，米尔达拉低头，望向宫殿下方。

他的目光，平淡中带着沧桑，似积满了岁月的尘埃。

少年顿时愣住。

他发现自己了？

似乎……并没有。

冷静下来后，唐恩才发现，米尔达拉的目光更加幽远更加深邃，好像是在看他，但其实分明是在看着他的身后。

这一幕，何曾熟悉？

少年脑海中恍惚有一幅景象一闪而过，但未等他将其捕捉，宫殿前的米尔达拉便轻叹一声，开口，语气沧桑平淡：

“你终于来了。”

你终于来了？

你终于来了！

少年身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终于回想起来，这一幕自己见过！

但却是在数千年后！

米尔达拉的执念，让这句话一直到数千年后都还存在，直到唐恩到来！

他到底，是在和谁说话？

无数念头涌上来，唐恩几乎没有思考，猛地扭头。

顿时，瞳孔收缩。

心脏好似凝滞住，不再跳动。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有着蓝色长发的女子。

气质高贵优雅，笑容温婉恬淡。

“米尔达拉。”

“我来了。”

她轻声道。

艾丽娅！？

七海之王——艾丽娅！？

唐恩心神剧震，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他耳畔，用淡漠没有感情的语气说道：“契约——”

“成立。”

契约……契约！

瞳孔再度收缩，眼前景象凝成镜面，顷刻间支离破碎，唐恩发现自己回到了古老的宫殿内，眼前，黑发血眸的心魔握着眼中之火所化的长剑，但这把剑却没有贯穿少年的心脏！

心魔呆在原地，惊疑不定地望着唐恩。

后者却没有理会他，反而趁此机会，猛地扑出，一把将身前的冰蓝号角与菱形水晶抓起，而后一个翻滚，与心魔拉开了距离。

嗤——

心魔反应过来，眼中流露出杀意。

唐恩没有犹豫，举起冰蓝号角，放到嘴边。

下一刻，用力吹响：

“呜~~~”

苍茫悠远的号角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传向宫殿，传向城池，传向裂缝……最终，传向整个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