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何为历史的必然吗?
万事万物,皆有极限。
当它们走到极限时,便将迎来平等的灭亡。
有存在,就会有消逝。
此乃宇宙亘古不变之真理。
我的族人们,曾经极度自负地相信,没人能击败他们。
然而,我却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
——除了时间。
数千年前,已有七海。
吾等更在,七海之前。
众生皆是,海之精魄。
因向海生,为向海死。
现在,也已经到我消逝的时候了啊。
* * *
在说出那句“你终于来了”之后,站立在宫殿大门前的帝袍男子再次轻叹一声,身躯逐渐透明消散。
好像,他等待数千年的时光,只是为了说出这句话而已。
这是一种怎样的执念?
唐恩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眼前空荡荡的一片,茫然无措。
四周景象早已恢复正常,但唐恩却还沉浸在数千年前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当初那一剑,何等惊艳。
如今,空留死寂城池一座。
真应了那句话,万物皆是,历史尘埃。
少年的手动了动,却触摸到了某个冰冷的物体。他从茫然中回过神来,低头望去,手掌中抓着的是一根冰蓝晶莹的号角。
不是剑。
米斯特里尔,早已不在他手中。
不要徘徊、不要犹豫。
还记得你最初的任务吗?
继续前进吧。
有一个声音对他这么说。
眼中火熊熊燃烧,深红烈焰在深海中摇曳,如绚丽炽烈的流星轨迹。
少年又沉默了一会,而后缓缓迈出脚步,再度朝着阶梯末端的宫殿走去。
他把刚刚那一剑,牢牢铭刻在了心中。
并坚信自己不会忘怀。
然而有的时候,越是坚信,越是执着。
阶梯的底部,白鲸海泣静静地待在那里,望着少年背影的目光,隐约流露出些许担忧。
随着唐恩脚步不停,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海泣于是低下头,发出低微的呜咽。
似孤独,似无助。
* * *
唐恩没有注意到白鲸海泣的异常,他在阶梯两旁骑士雕像威严肃穆的注视下,走过了不知道多少级的阶梯,最终,脚步停在了古老的宫殿之前。
他现在的位置,正是之前帝袍男子站立的地方。
转身望去,可以将整个城池收入眼中,入目尽是青与黑的冰冷色彩,废墟残骸,狼藉破败,更远的远方,曾经的海底平原不再,只余下一片深邃的幽暗。
曾繁华的城市在此间匍匐,努力把自己隐藏在世界之外,像是要躲避岁月无情的审判。
唐恩回想起帝袍男子骄傲自豪却也不甘无奈的目光。
如果他就是这座城池的主人、是这个远古国度的王,那么,他理所当然会为自己的疆土与功绩骄傲自豪。
可同时,外敌入侵、局势危急、无力回天的挫败,又让他感到不甘无奈。
在这两种矛盾的剧烈冲击下,最终,他选择了将一切放逐。
放逐敌人、放逐自己、也放逐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辉煌国度。
让历史将一切化为尘埃,尽数掩埋。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明明拥有一剑分隔天渊的实力,想要保住国家的传承轻而易举,又为何要不顾后果,鱼死网破?
这和他消逝前所说的那句话,有什么关联吗?
唐恩心中疑惑,但此时无人能给他解答,于是,他只能将问题压在心底,走到宫殿的大门前,深吸一口气,将门推开。
“轰隆——”
数千年来未曾开启过的厚重大门在此时发出低沉的轰鸣声,一道光线透过洞开的缝隙,从外界照入了宫殿内,逐渐将内部的景象照亮。
唐恩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号角。
他迈步,走入宫殿内。
随后,目光陡然凝滞。
少年看到,在宫殿的最深处,冰蓝晶莹、散发着淡淡寒气的王座高高屹立,王座之前,有一个人,背对着他。
不是尸体,也非幻影。
生者的气息,扑面而来。
非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
有人先行一步!?
是强是弱、是敌是友!?
他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个想法。
但下一秒,那人转身,面容呈现在唐恩眼中。
这一刻,脑中闪烁的所有想法都被冻结。
少年睁大了眼,脸上的表情难以置信。
眼中火燃烧得更加炽烈旺盛,仿佛永远不会熄灭。
他僵硬地张开口,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
王座前,那个人嘴角勾勒出诡异的微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模仿唐恩的语调,一字一顿:“这、不、可、能!”
然后问道:“对吗?”
暗流涌动,黑色刘海飘起,露出血红眼眸。
唐恩眼中倒映出他的面容,他的眼中亦倒映出唐恩的面容。
一模一样。
* * *
外界,时间已是正午,天却仍没有亮起来的意思。
浓密的乌云堆积在一起,掩住了所有光芒,雷电在乌云中乱窜,风呼啸着,卷起一波又一波数百米高的巨浪。到处都是祈祷的声音,亲眼目睹末日降临的凡人们畏惧天灾,祈求神明降临,拯救他们。
再怎么强大的海兽,都无法对抗劈落的雷霆;再怎么高大的城墙,都无法挡住凶猛的巨浪。
——七海在发怒吗?
——因为我们的不忠与亵渎!
匍匐颤抖的凡人们心中这么想。
然而,七海的神明却并非是为了凡人的罪才降下惩罚。
她只是渴望得到一个机会而已。
蓝发的女子站在平静不起波澜的海面上,头顶便是乌黑压抑的天穹。
她缓缓伸出手,召来一片海水,在掌心凝聚,涌动。
“你一定很好奇吧。”
她喃喃开口:“关于我们的故事。”
……若是把时间放回数千年前,那个未有魔王军的时代,海妖便是最古老之海的霸主,强大的海妖国度令其他深海种族心悦臣服,自甘俯首。
我的族人们为此感到骄傲与自豪,但过分的强大改变了他们,敬畏的目光把骄傲变成了高傲,把自豪变成了自负。
最终外敌入侵,帝国内乱,深海动荡,陷入浩劫。
当时的我已是法则的代行人,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以轻易平息这场内乱。
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宁可被创世神明惩罚,也要用自己的力量挽救族人于水火之中。
可就在此时,【先觉者】阿斯提普大人忽然出现,并对我说出了那番话语。
——万事万物,皆有极限。
——当他们走到尽头,便将迎来平等的灭亡。
——这是历史的必然,纵然是你,亦无法违抗。
冰冷,空洞的声音,宣判了一切的结局。
我于是明白,原来海妖帝国、或者说海妖这个种族,已经走到了尽头。
用尽全部力量,使种族荣光辉煌数千年,但这便是我们的极限了。
“没有……例外吗?”
我用沙哑的声音问祂。
——有一个例外。
阿斯提普大人回道。
“是什么?”
我发现自己的语气并不激动,反而很平静。
许是……
——你。
早有预料。
* * *
“你见到他了,对吧?”
王座前,心魔如是问道。
经历了最初的惊愕、茫然与恐慌之后,唐恩迅速镇定下来,他直直地盯着对方,皱眉:“谁?”
“拥有力量的人。”
“你渴望的对象。”
心魔以掌为剑,缓缓挥下:“一剑之威,分隔天渊。”
“你很羡慕,也很渴望,不是吗?”
他问道。
原来,是在说之前那个帝袍男子的事情。
唐恩目光冰冷:“这关你什么事?”
心魔耸了耸肩:“确实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
“其实,你心底从未放弃过对力量的追求。”
“对吧?”
仿佛心底最深的秘密被人揭穿,唐恩身子微不可觉地一阵僵硬。
心魔无视了他的反应,自顾自讲道:“人总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但往往他们只是没有看到自己愚蠢的那一面。”
“你也是。”
“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好奇吗,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
他伸出手,指了指宫殿的地下。
更准确地说,是指着这座城池的地下。
那无尽幽邃的深渊裂缝。
唐恩身躯冰冷,明明身处海中,但他依然觉得嘴唇很干:
“天灾?”
“答对了。”心魔拍了拍手掌:“从一开始,你就被【欲望】的天灾影响着,所以,在看到分隔天渊的一剑后,内心才会产生强烈的渴望。这种渴望成为执念的源泉,最终使另一个你,也就是我,化为实体,出现在这里。”
“可惜,米尔达拉能帮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
他摇头,故作感慨。
“米尔达拉……”
少年茫然,发现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帮助过自己吗?
是自己的朋友?同伴?还是故人?
可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少年心中思绪纷杂,如一团乱麻。
直到心魔为他解答:“米尔达拉,是这座城市的名字,同时,也是海妖帝国末代海皇的尊讳。”
“如果你还不清楚的话,那我就直说吧。”
“在最终一战中,挥出开天辟地的一剑,分隔天渊,使海妖王城从此失落于历史长河的人,就是米尔达拉。”
“当然,现在,他已经死了。”
“死了很久。”
“大概……有好几千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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