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坐在白鲸海泣的背上，打量着城内的景象。

呈现在眼前的建筑，无论是高大的城楼，还是宽阔的街道，统统破败不堪，街道上坑坑洼洼，布满坑洞，两旁的城楼与房屋则被拦腰截断，黑色的雕像上半身倒塌，残骸堵在街道上，剩余的下半身屹立在原地，颓然着，显出一种萧瑟与荒凉。

看颜色与材质，这些建筑分明都是用金属和岩石混合制造出来的，在水波氤氲之中反射着青与黑的冰冷色彩，如此奢侈的行为，足以证明这个文明曾经的繁华程度。

只是当年那一场旷世大战太过激烈，将这座繁华的城池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再加上岁月流逝，即便是废墟表面，都被时光消磨出了斑驳的痕迹。放眼望去，时光易逝的无奈与沧桑感扑面而来，令唐恩再也无法感受到它原本的繁荣与昌盛。

——万物皆是，历史尘埃。

不知怎的，少年心中忽而浮现出这句话。

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一路走过去，可以看到，破败不堪的街道上散落着兵戈与铠甲的残片，就和之前唐恩捡到的那些一样。这些装备原先的主人的尸骨早已消磨成灰，唯有它们还孤独守候在这里，等着某一天曾并肩作战的人们会再度将它们拾起。

可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等到了。

这城中的建筑，有些是唐恩能看出作用的，比如用于居住的民居，还有已经面目模糊的雕像，然而有的却是稀奇古怪，一眼看上去，完全违背甚至可以说扭曲了地上种族的生活习性，饶是唐恩再怎么想，也无法想出它们到底有什么用处。

毕竟是深海文明的城市，建筑风格与作用当然也要符合深海种族的习惯，唐恩以人类的视角去看的话，会觉得难以理解也很正常。

在这些建筑中，最令他在意的是一座位于城池最深处的宏伟宫殿。

这座深海城池中所有的建筑都很高大，动辄上百米高，重重叠叠，遮挡住了所有视线，让唐恩感觉自己像行走在巨人国中的蝼蚁，抬头望去，只能看到一条极细的幽邃缝隙。而这座宫殿更是最为高大，即便是在外城区的街道上，唐恩都能隐隐约约看到它穹顶的轮廓，并从上面感受到一种磅礴浩瀚的气息。

一如他之前在城外远眺时感受到的一般。

这座宫殿的高度，远远超出其他建筑，它冲破了城墙与塔楼的限制，宛如利剑，直指上方，好像要冲破深海的束缚，一直探出海面。

如果可以的话，唐恩想进入其中一探究竟。

反正现在也找不到方向，干脆朝着最显眼的地方前进。

下定主意后，他拍了拍身下的白鲸，轻声道：“能麻烦你带我过去那里吗？”

少年指着远方被重楼高塔掩映，模糊隐约的宫殿。

“嘤！”

海泣叫了一声，拍着尾巴，缓缓朝那座宫殿游去。

唐恩注意到，白鲸冰蓝色的眼眸落在周围的建筑时，时常会露出怀念与感伤的情绪，这种表现，与一个故地重游、多愁善感的人类没有什么两样。

少年感到惊讶。

海泣拥有不下于智慧种族的智力，所以，会流露出这种情绪很正常，他惊讶的是，这头白鲸似乎很熟悉这座城市，他在此间游弋，竟如同回到了故乡，有种熟悉和眷恋的感觉。

联想到他与艾丽娅的关系，再联想到艾丽娅与自己签订的契约，唐恩忽然间产生了一个想法。

这座城池，不会是海妖建立起来的吧？

在第三纪发展出辉煌的文明，最终却因为不明原因覆灭的种族。

——现在，这个“原因”，已经找到了。

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外敌的入侵，摧毁了海妖的国度，湮灭了它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存在的痕迹，到了如今，唯有这座古老的城池还在铭记过往。

唐恩看着街道上散落的兵戈铠甲，以及随处可见，刀削斧劈的痕迹，不禁沉默。

从古至今，战争就一直存在，且永远不会消失。

不管是凡人种族之间，还是秩序与混沌之间。

可是，当初摧毁了海妖国度的，又是哪一个种族呢？

为何他从未听说过？

少年心中沉思，而白鲸海泣缓缓游弋，在死寂没有生机的城池中前进。

时间的流逝，在这里也失去了意义，隔绝于尘世之外的古老城池，从不会在意外界到底经过了几千年几万年的时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泣忽然停了下来，发出“嘤”的叫声。

唐恩从沉思中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那座宏伟的宫殿之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极长的阶梯，从脚下一直延伸而上，到达宫殿的大门，不知道有多少级。阶梯两旁，每隔百米摆置威严肃穆的雕像，那是身着全身铠甲的骑士，他们高举着手中长剑，剑尖朝天，好像在许下永远忠诚的誓言。

这座宫殿，与城中其他的建筑都不相同，最直观的差别就是材质。唐恩进入城池后所见到的，无论是城墙还是街道，都是用金属混合岩石建造而成，颜色是冰冷的青与黑，而这座宫殿，连同连接着它与城池的阶梯，统统都是以最纯粹的蓝宝石雕琢而成，呈现出冷艳高洁的冰蓝之色。

很难想象，这世间居然还会存在一座用宝石雕琢出来的宏伟宫殿，并且，它还隐藏在了世人无法到达的角落里。宫殿本身极尽人世间所有的赞誉，其风格与地上建筑截然迥异，看上去很朴实，没有多余的装饰，但实际上却深深内敛着一种含蓄的高贵与优雅。这种高贵与优雅又在时光的流逝中沉淀，带上了几分古朴与厚重，这让它显得更加威严，更加神圣。每一个站在它面前的人，都必须抬起头仰望它的伟岸身影，同时，屏住呼吸，不让自己的气息玷污到它的气质。

唐恩只感觉面前屹立着一座雪山、又像是一片汪洋，他脑海中自然而然联想到了艾丽娅，后者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恰好与眼前这座宫殿完美契合，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

这又证明了他先前的想法。

“嘤。”

身下的巨大白鲸忽然叫了一声，而后，身形缓缓下浮，最终，停在了冰蓝的阶梯之前。

唐恩有些愕然地看着海泣，却见他眨巴着眼睛，眼眸中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是要他自己走上去吗？

唐恩感到意外，因为之前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或许是因为，这座宫殿内隐藏着什么？

唐恩若有所思，也没有强迫海泣，而是从他背上下来，落到了冰蓝阶梯上。

坚实的触感熟悉而又陌生，往后，来时道路上，他看到了破败倾颓，在一片萧瑟死寂中肃穆沉默的城池废墟，往前，却是神圣高洁，一直连通古老宫殿的阶梯，威严的骑士雕像守候两侧，数千万年来，从未懈怠。

这一刻，少年忽然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缓缓摇头，驱散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而后迈出脚步，行走在长长的阶梯上。

两旁，骑士雕像威严肃穆，隐藏在面甲之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数千万年的界限，落在这位少年的身上。此刻，他们又回想起了曾经发生在这个城池中的残酷战役，以及伴随着战役一同到来的毁灭、破坏、死亡、消逝……

而今，过往一切，皆被历史埋葬。

他们守候了那么久，又是为了什么呢？

念及此处，不禁幽幽长叹：“唉。”

叹息声仿佛自万古而来，直接在少年的脑海中回荡。

他向前的脚步顿时一滞。

缓缓抬头，却看到，阶梯最顶端，一位身着帝袍，手持长剑，外貌长相与人类截然迥异的男子，正站在宫殿的大门前，用威严的目光注视着他脚下的城池，其中，既有欣慰自豪，又有不甘无奈。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唐恩看到了一片废墟，但是，和之前的那片废墟不同，此时，城池的街道、重楼高塔的各个角落，都躺着无数具尸体，他们长相千奇百怪，有的依稀能看出类人种族的特征，有的却完全是凶猛狂暴的海兽。

铠甲覆满伤痕，兵戈紧握手中，即便死亡，他们也还渴望战斗。

战争，结束了。

唐恩恍然明悟，他看到的，应该是数千年前的景象。

下一刻，站在宫殿门前俯瞰城池的帝袍男子忽然举起手中长剑，剑尖处凝聚旋涡，其中潮汐暗涌，雷霆咆哮。

少年瞳孔顿时收缩，这一幕，他曾经见过！

当时只以为是幻象，如今却再度发生！

还未等他思考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帝袍男子便一剑挥下。

一道剑光飞过。

四周上下，一片冰蓝。

“轰隆！！！”

仿佛火山爆发一般的巨大声响，低沉轰鸣着。

唐恩只感觉身下的城市在颤抖、在哀鸣，好像马上要崩溃坍塌。他向后望去，看到更远的地方，海底平原正在离自己、离这座宏伟雄壮的城池远去，四周变成了虚无的一片，往下、往左右，都看不到海的尽头。

不！并非是平原远离城池！

而是——

平原被剑光分开了！

唐恩心神战栗，身体颤抖，不能自已，既是兴奋，也是惊惧。

他居然看到了数千年前，一剑隔绝天渊的那一幕！

对于一名剑士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呢？

他下意识握紧了双拳，眼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渴望。

这时，剑光消散，将源海之底一分为二的深邃裂缝形成，轰隆轰隆的声音逐渐变弱，帝袍男子收回长剑，淡淡地低下头，目光平淡中带着沧桑，似积满了岁月的尘埃。

唐恩顿时毛骨悚然。

因为，他发现，帝袍男子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发现自己了？

可是，他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

少年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但他很快看到，男子的目光空洞幽远，没有丝毫情绪，虽然是在望着他，但实际上却透过了他的身体，正在与别的什么人对视。

他轻叹一声，沧桑平淡道：

“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