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恩所见过的最宏伟最壮观的城池。

无论是觉醒山山脚的光之城米尔特拉克，又或是白夜的国都沧澜，都无法比得上眼前这座城池。

先前远观的时候，只是觉得这座城池很大，但真的来到眼前，才会发现，这个“大”表现在此处，究竟有多么震撼人心。

一根粗壮的撑天之柱，从裂缝底部的深邃中擎天而起，它的四面八方都是被海水包裹的幽暗，往前看不到尽头，往左右看不到尽头，而往上，只能看到倒映着深渊之色，显得阴森幽邃的海水。

身处其中的撑天之柱，宛如一个巨人，默默地屹立在这裂缝之中，他的身体被黑暗包裹，来自外界的邪恶力量无时不刻都在消磨他的锐气与意志，但他却丝毫不顾，只是用身躯支撑着一座城池，沉默地注视着深海的一切。

仿佛已经在这里站立了千万年。

一股厚重沧桑的感觉，扑面而来。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震撼的地方。

被撑天之柱支撑起来的城池，才是这副画面的主体。

这座城池的外表，极尽人世间所有可以形容的词汇，并且，在古老与新生之间矛盾着。它宛如凭空而生，精致得不似人力能建造出来，光是那段包围着它的城墙，便足有近千米高，在唐恩的视线中不断延伸着，仿佛要一直连接到海面上。从外面望过去，看不到城内的景象，只能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浩瀚磅礴的气息。

就像在面对大海本身。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唐恩很难想象，在生机寂灭的源海深处，居然会有这么一座古老宏伟的城池。

哪怕是名为海泣的巨大白鲸，在这座城池面前也不过是一只渺小的蝼蚁。

是谁建造了它？

少年心中自然而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但这个时候无人能给他解答，所以，他只能怀着这个疑惑，继续打量眼前的城池。

视野中的建筑——无论是高大绵延的城墙，还是庞然壮观的塔楼，都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建造而成，大概是某种奇特的金属，表面呈现出冰冷的青色与黑色，并且，还铭刻着无数玄奥古怪的文字，这和唐恩之前在捡到的半截枪尖上看到的文字极为相似。

这些建筑的表面并不光滑，而是凹凸不平，但这种凹凸并非天然的设计，而是外力所致。唐恩从上面看到了不少刀削斧劈的痕迹，还有的地方像是被巨大钝物撞击过，呈现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坑洞。

正如唐恩之前猜测，这里经历过一场残酷的战役，战争的双方围绕这座城池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最后的结果究竟如何，无人知晓。

忽然，少年心中产生了一个惊人的想法。

或许，这道隔绝天渊的深邃裂缝，并非天生便有，而是在战争中形成的。在很久很久之前，这里曾经是一片广阔的海底平原，坐落着一座宏伟的城池。但后来，战争爆发，侵略者与守卫者于城外的平原上拼死厮杀，鲜血染红了附近的海域。

最后时刻，城池的守卫者见无法取胜，不忍让这座城池落入敌手，使文明传承就此断绝，于是怀着悲愤的心情，一剑挥出。于是，剑光自上而下，贯穿了整个海洋，将源海之底一分为二。除了城池本身以外，其他存在都被这一剑湮灭，曾繁华充满生机的海底平原，如今只留下一道深邃的裂缝。

在那之后，一切都被历史埋葬，唯有撑天之柱还站立在裂缝中，支撑着本应逝去的城池，用他淡漠的目光，注视千万年时光的流逝，沉默未有言语。

直到数千万年后，一名人类少年来到这里。

曾被掩埋的尘埃，才再度现出光辉。

这个想法一出来，唐恩便被吓了一跳。

太疯狂了。

如果这么一道隔绝天渊、无法望断、令人几乎怀疑是世界尽头的裂缝，居然是一剑之威所制造出来的，那么，当初挥出这一剑的人，到底该有多么强大？

这样的强大，根本不是凡人所能达到的。

哪怕只是稍微想象，唐恩都觉得不可思议，乃至荒谬。

可当他把视线落到眼前的撑天之柱上时，荒谬这两个字，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了。

因为，他看到，在撑天之柱饱经岁月洗礼的身躯上，有无数道伤痕，凌厉、冰冷、整齐、光滑……完全不像是自然磨损的样子。

这种伤痕，唐恩很熟悉。

是剑痕。

唯有剑这样的利器，可以制造出这种凌厉光滑的伤痕。

而且，看这些剑痕的手法、角度以及技巧，很明显，都是同一个人挥出来的。

少年顿时深吸一口气，心中感到深深的震撼。

一路上，经过古战场时、遇到白鲸海泣时、亲眼目睹深渊裂缝时……他都产生过震撼的情绪，但无论哪一次，都没有现在那么强烈。

昔年白夜先祖沧离与冬之王希尔尼斯合力，吐息寒霜，召来风雪，硬生生制造出一座横亘白夜北境的大雪山群。唐恩原本以为，这就是凡人力量的极致，没想到，在更过去的历史当中，居然有人能凭借一己之力，制造出堪称神迹的景象。

自己现在，便要靠近这个神迹吗？

他仰起头，站在白鲸的背上，仰望这座古老宏伟的城池，底下便是深邃到虚无的幽暗裂缝。

心中情绪复杂，有震惊、敬畏，也有憧憬、向往。

或许，还隐藏着些许他自己并未察觉到的……渴望。

“拜托你了。”

少年低声道。

“嘤！”

身下白鲸发出欢快的鸣叫，缓缓游弋，靠近城池。

一股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占据了少年全部思绪。他看到，城池的入口逐渐出现在眼中，它很大，哪怕容纳海泣这样的巨型海兽经过也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没有城门，似乎不做任何防备，就这样敞开着，任由外人进入。

入口附近的塔楼全部崩塌，这里的城墙相比其他处更加狼藉，千疮百孔，布满伤痕，有一段还出现了巨大的缺口，城门处，巨大钝物撞击的痕迹也最为明显，这说明，当初的入侵者很可能已经攻入了城内。

或许，自己能在其中，找到那一战的真相。

唐恩这么想着。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忘却了自己原本来到此处的目的。

随着水波荡漾氤氲，白鲸载着少年，缓缓经过城门，游入城内。

几乎是同一时刻，城池的另一边，截然相反的方向，也有一个人进入了这座城池。

他却没有经过城门，反倒像是凭空出现，突然浮现出了身影。

好像鬼魂一般，诡异恐怖。

深渊之底，一双血红色的眼眸睁开。

冰冷，残酷，没有感情。

一切终将到来。

哪怕仍未到来。

* * *

此时已来到了第二天。

但天空却没有亮起来。

反而是彻底的乌黑，比昨晚的夜色更像黑夜。

浓密的乌云堆积在一起，压得很低，整片天空都像是要压下来一般。

雷电在乌云中乱窜，粗壮得如同一条条蟒蛇，巨大的轰隆声此起彼伏，震得整片七海都在颤抖。

除此之外，还起风了。

狂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呜呜的呼啸声贯彻天地间，凶猛的海浪在狂风的吹袭下涌动着，一波又一波，后浪推着前浪，高高拍击苍穹，掀起来的巨浪甚至有数百米高，像是一头头猛兽从海中扑起，正在朝着乌黑的天空咆哮，发泄胸中怒意。

无数鱼类因为浪涛而被带到高空，又被风卷着吹向远方。这其中不只有那些小鱼小虾，甚至有足足十余米长的怪鱼，它无助地被风卷起，在天灾伟力面前瑟瑟发抖，不知自己命运究竟会如何。

更远的地方，无数岛屿上，又或是在海下，各个深海种族都在祈祷，他们畏惧到来的天灾，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只能把命运寄托给神明，祈求他再度降临，拯救众生。

七海忽然的发怒，让海中的生命都深刻感到自己的无力与渺小。

而此时，被许多人祈祷的对象，七海的“神明”艾丽娅，却正站在这仿佛末日降临一般的景象中，面色平静，无有波澜。

她站立的海域成了这时海上唯一平静的地方，呼啸的狂风与席卷的浪涛唯独避开了她，不敢有丝毫冒犯。

景象看上去如此诡异，若是被凡人看到，绝对会匍匐在地高呼圣名。

然而，谁又知道现在的她心中真正的想法呢？

“……”

七海之王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许久过后，忽而长叹一声。

“唉。”

这一声中，蕴含着太多的情绪。

不舍、眷恋、无奈、期盼、得偿夙愿、以及如释重负。

她缓缓伸出手，将头顶王冠取下。

放在手中，仔细端详。

古朴而厚重的王冠，象征七海之王的权威。

几乎是同一时刻。

“轰隆！！！”

浓密的乌云之中，一道粗壮的雷霆炸开，一瞬间释放出惊人的光芒，照亮了天空。

入目，一片白茫。

* * *

白夜王宫，琉璃正坐在自己的房间内，对着手中长剑沉思。

忽而，雷霆炸响，巨大的轰隆声响彻天地之间。

随后，是乌黑的天穹被点亮。

虽然，只是一瞬。

少女一下子被雷霆惊醒，她扭头，却望见外界一片乌黑，于是下意识瑟缩起身子，很害怕的样子。

白夜国的二王女琉璃，从小就很怕黑。

但很快，少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了剑柄，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一愣。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深吸一口气后，少女站起身来，握着剑，走到窗边。

仰起头，黑压压的天空像是要压下来一般，让人感到一阵压抑。

天，彻底黑了。

谁能想到，现在是白天呢？

少女忽然开口，喃喃念道：

“唐恩……”

白皙的手，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长剑。

像是抓住了唯一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