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决定想办法进入撑天之柱上那座古老的城池。

关于那场追击战的所有线索与痕迹都在这条隔绝天渊的裂缝前消失了，唐恩有理由相信，战争的双方应该都进入了城池内，至于最后的结果，谁胜谁负，还是个未知数。

一切都隐藏在那座城池中。

现在的问题是，他应该怎么渡过眼前这片广阔的幽暗地带。

这些几乎凝成实质的幽暗给了他一种很危险的感觉，就像是在面对一条阴鸷的毒蛇，必须随时防备它的噬咬。若是被它的毒牙咬伤，致命的毒液立即就会涌入体内，将他从肉体到灵魂，完全扼杀。

若是目光凝视得太久，甚至会感到彻入骨髓的冰寒。

这种种迹象表明，少年脑海中危险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

若是以往，剑还在手中，信念也没有被心魔冲击的时候，他还敢无惧一切勇敢向前。

但是现在，却是不行了。

没有剑的他，不得不避开所有可能出现的危险。

直到无法退避。

唐恩眉头紧皱，想到了一个个或许可行的办法，但最终都被他一一否决。

时间分秒流逝，裂缝附近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只有少年独自站立，沉思着。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思考出来。

他忽然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思考，轻叹一声，放松身躯，仰面躺倒。

头顶不是天空，而是蔚蓝澄澈的海面。

水波荡漾，在视线中隐隐约约。

洁白的细沙，柔软得似无物存在，少年躺在上面，思绪逐渐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他再次回想起临走之前艾丽娅对他说的话。

她说，天秤的魔女冬妮娅，一直很信任自己。

这句话中，似乎隐藏着很深很深的含义。

唐恩一开始以为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毕竟，天秤的魔女高高在上，对万事万物都如此淡漠。

又怎么可能独独对自己另眼相待呢？

——原本是这样的。

此时身处深海，四周寂静一片，没有什么打扰他的思绪。

于是，许多过往被他忽略的细节，再度涌上脑海。

雁泺城，陷入绝境的时候，少年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好像只要他一呼唤，天秤的魔女就会出现在他身边。后来事情的发展确实验证了这种预感，可法则代行人只是法则的掌控者，而非真正的神明，她怎么可能做到随时随地都聆听自己的呼唤呢？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冬妮娅一直都跟在自己身边，默默地看着自己前进。

在雾雨迷环、在白夜国境内、在雁泺城、在大雪山群……有很多时候，他会觉得自己被人窥视，但始终找不到窥视者的影子。

现在，真相出现在了少年面前。

让他感到惊愕，也让他为之沉默。

自己一直以来，伴随着前进的脚步一同产生的纠结、迷茫、坚定、觉悟、遗憾、满足……也被她看在了眼里吗？

天秤的魔女，公正法则的代行人，一位人间的神明，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成长。

现在，自己让她失望了。

为执念迷惘、无法再坚定前行的唐恩，让天秤的魔女失望了。

所以，才会取走他的剑。

身为米斯特里尔原来的主人，她断定，现在的唐恩，不配拥有这把剑。

曾被古老而强大的摩云帝国奉为神圣的未名之剑米斯特里尔，已不知在少年手中哀鸣了多少次。

每一次，都被她听在耳中。

那个时候，少年或者痛苦哀伤或者不甘绝望的神情，也被她一同铭记在心里。

如此深刻，无法忘怀。

自己，肯定令她很失望吧？

唐恩想着。

不管冬妮娅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自己的灵魂也好，米斯特里尔也好……她确实帮了自己很多忙。如果不是她，自己未必能走到现在。

头顶，澄澈的海面投下蓝色柔和的光芒。

很奇怪，这里明明是深海，阳光所照耀不到的地方。

为何还会有光芒。

是海水的折射？

亦或是自己眼中，本来就有光明存在？

少年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眼眸。

温暖的感觉传递过来，深红色烈焰依旧熊熊燃烧。

只要心魔不死，它就不会熄灭。

或许，这也是一种光芒吧。

和特蕾西亚、和轲、和少年遇到的每一个曾经帮助过他，或者被他帮助过的人一样的光芒。

所以。

——冬妮娅，也是光。

帮助自己前进的光。

少年忽然想到。

但下一刻，这些柔和的光芒被遮挡住了。

像一下子从白昼来到黑夜，少年眼前一黑，随即发现，四周已经陷入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中。

“嘤——”

一声清脆悦耳、充满善意的叫声从头顶传来。

少年下意识望过去，却看到蔚蓝的海面缓缓游过一条好似鱼类的海兽，它体型庞大，几乎可以和一座小城池相媲美。令四周陷入黑暗的正是它身躯所投下来的阴影。

这是？

唐恩瞳孔急剧收缩，一瞬间认出了眼前这头庞大的海兽究竟是何来历。

那是他之前经过古战场的时候，曾亲眼目睹过其进食的巨大鲸鱼。在所有的海兽中，它绝对属于最强大的那一种，连其他散发出强大气息的海兽，在它呼吸吞吐间卷起来的汹涌浪潮面前亦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海水裹挟，往那深不见底的巨口投去，成为它食物的一部分。

若非当时唐恩离得比较远，又很早意识到了不对劲，退开了数百米的距离，恐怕他也会被潮水卷着，成为巨鲸腹中食物。

艾丽娅为唐恩施加的祝福只能让那些海兽不对他生起攻击的欲望，但是于这头巨鲸而言，它仅仅是在进食罢了，所以，这个祝福无法对它起效。

这头巨鲸，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吗？

唐恩心生警惕。越是靠近裂缝，生命活动的迹象就越弱，到了他所处的位置，更是连海草都不存在。整个裂缝都散发出令秩序生命恐惧的气息，这些凝成实质的幽暗对于它们也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所以，哪怕再怎么愚蠢的海兽，都会在本能的驱使下远离这里。

而这头巨鲸，却无视了这种气息，跟随在他身后，一路靠近了裂缝？

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少年想着，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同时，下意识把称呼由“它”变成了“他”。

活得越久，智慧与灵性就越强，看这头巨鲸的体型，他应该已经在源海中存在了数千年的岁月，唐恩知道的非人生命之中，唯有冬之王希尔尼斯可以与他媲美，而后者已经拥有了不下于文明种族的智慧。

眼前这头巨鲸，应该也是如此。

他下意识把手摸向腰间。

不管对方到底有什么企图，都应该做好防备。

然而，摸了个空。

手中空荡荡的，没有熟悉的冰冷触感，令人顿生怅然若失之感。

是了。

唐恩惊觉：自己没有剑了。

未名之剑米斯特里尔，如今在天秤魔女冬妮娅的手中。

他反应过来，却似乎晚了些。

突然出现的巨鲸，已经降临眼前。

先前只是远观，唯有到此时，唐恩才真正感受到他身躯的庞大，以及这种庞大身躯覆压而下所带来的压迫感。眼前宛如一座大山从天而降轰然落下，强大的水压掀飞细沙，又溅起烟尘在水波中弥漫，肉眼可见的剧烈潮汐汹涌而来，让少年身躯如同身处暴风之中，摇摆不定。

少年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气息压迫着，身体自内而外爆发出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声音。他咬牙，伸出手挡在面前，挡住了那股迎面而来的剧烈潮汐，同时，双脚死死地抓着地面，勉强维持自己的身躯不倒下。

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又或是雪崩到来前的一棵大树，唯有拼尽全力，榨干最后一丝力量，才能使自己存活下来。

唐恩如今，便是这样的状况。

好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是几秒后便彻底散去，被掀起的洁白细沙落下，水波中弥漫的烟尘平息，少年感觉身上的重负一瞬间全部卸下，整个人变得无比轻松。他轻吐出一口气，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看样子，这头巨鲸，对自己似乎并无恶意。

他想着，缓缓抬起头。

眼前，出现了一双冰蓝色的眼眸，广博浩瀚，深藏着一片海洋。

其中又带着好奇、兴奋以及善意的情绪。

巨鲸的全貌倒映在少年黑色的眼眸中。

通体洁白，宛如寒冰堆砌，身上的每一处部位都如此完美，不像是自然孕育的生命，倒像是一件浑然天成的艺术品，多一刀嫌太过雕琢，少一笔嫌不够精细。

身为一头在深海生活了无数年岁的古老生物，他身上居然没有一点污秽或伤痕，完完全全的纯净圣洁。

若有人说他是神明的坐骑，唐恩也会很轻易地相信。

他逐渐睁大了眼。

这头白鲸，和之前艾丽娅所化身的白鲸，除了体型之外，分明一模一样！

脑海中无数种想法掠过。

少年嘴唇微张，却没来得及说什么。

因为，巨大白鲸已抢在他之前，张开了口：

“嘤——”

叫声清脆悦耳，带着几分欢欣喜悦。

穿透人的耳膜。

一直传递向更加遥远的海域。

于是，七海各处，潮汐汹涌，波涛翻滚，巨浪呼啸，拍出数百米高。

像是海洋也在欢呼雀跃。

这一切，唐恩却是不知道。

他只是看到，从巨大白鲸张开的口中，一件相对他的体型而言十分渺小的事物，被包裹在一团柔和的蓝色光芒内，朝他缓缓飞来。

少年下意识伸出手接住。

光芒散去。

落入手中的，是一个做工精致、晶莹剔透的冰蓝号角。

其上铭刻着神秘玄奥的文字。

虽然不认识这些文字，但唐恩在看到的一瞬间，居然明白了它们写的是什么。

“海泣。”

他喃喃道。

巨大白鲸顿时仰起头，很兴奋地叫道：“嘤——”

叫声回荡，经久不息。

这是他的名字。

时隔数千年后，再度被人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