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枪尖静静地躺在唐恩掌心。

少年目光专注地打量着它。

青铜色的枪尖，造型古朴，上面印刻着奇形怪状的符文，应该是某个深海种族的文字；触感冰冷，不知道是用什么金属制造而成，即便过去了长久的岁月，也依旧没有丝毫磨损。

它在水波荡漾之中闪烁廖人的寒芒，显然渴望着战斗。

这或许会是个线索。

唐恩想着。

艾丽娅带他来到的海域已经是源海的最深处，这里靠近世界的尽头，是深海种族故老相传的传说中，七海的神明们封印魔物的地方，深海种族畏惧神明——或者说畏惧魔物的凶威，远离此处，无人敢于靠近这里。

既然如此，那么，这半截枪尖究竟从何而来，就很令人浮想联翩了。

唐恩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他把注意力从这半截枪尖上收回，放在了附近的地面上。

白色细沙覆盖，海草与珊瑚肆意生长，看似并无异样。

少年缓缓闭上眼，深红色烈焰即便是在海中依旧熊熊燃烧。

海水压制了他感知的能力，让他的五感都被限制在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内。即便如此，唐恩还是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猛地睁开眼，迈开脚步，突然的动静惊扰了附近正在觅食的小鱼小虾。

唐恩走到一处珊瑚礁前，没有理会那些四处逃窜的“原住民”，而是俯下身子，轻轻拨开隐藏在珊瑚礁阴影中的海草，顿时，有金属反射的冰冷光芒闪烁，落入他眼中。

果然。

少年伸手，拾起那金属打造的物体。

同样是青铜色，材质明显和之前自己捡到的半截枪尖一样，只是这一回，换成了铠甲的残片。

他把半截枪尖和铠甲残片放到自己眼前，仔细端详，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曾在凡纳伊参加过军队的他，对军队中的制式装备并不陌生，这些装备通常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风格简洁、外观朴实，但却经久耐用。这不难理解，毕竟，军队装备的目的不在于武装强者，而在于武装士兵。

现在，摆在少年眼前的，便是两件很典型的军团制式装备——哪怕只是两块碎片——它们的质量比起一般精炼的武器铠甲更好，一般的军团没有资格配备这种高级装备。

这说明，遗留下这两样东西的，应该是一个很强大的精锐军团。

这片海域，曾经是一个古战场吗？

唐恩环顾四周，心中猜测。

如果是在艾丽娅封印【欲望】天灾之前，更远的那几个纪元中，源海深处确实可能存在深海种族的文明，不过那些历史都太过久远，又并非地上种族的历史，所以大陆对此的记载很少。

既然是战争，那么应该会有两方才对。

另一方在哪？

唐恩皱眉，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需要更多证据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少年开始仔细搜寻这片海域，寻找埋藏在各处的古兵器残片，并把它们根据自己的猜测分为了两堆，一堆是和他捡到的半截枪尖同一风格的，这是战争的一方；另一堆却是各种截然迥异的风格混杂在一起，不像前者一样是精密同一的制式装备。

大概这就是另一方吧。

将捡到的两堆碎片摆好后，少年望着它们陷入了沉思。

四周很安静，因为这个忽然出现的生物的古怪举止，那些海洋生命早已被全部吓跑，就连那头藏在了白色细沙下，正在埋伏等待猎物的黑色鳐鱼，也被唐恩顺手驱赶了。

没有什么会打扰到他的思绪。

两堆残片，一堆很多，几乎堆成小山，另一堆却很少，寥寥无几。结合这些残片的完整程度以及唐恩捡到它们时的位置，少年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场残酷的追击战。

在遥远古老的那个年代，两只深海种族的军队，刚刚经历了一场规模浩大的战争。

战争的结果毫无疑问只有两个，一方胜利，一方失败。

于是，战争转而变成了追逐。

败方不断逃窜，胜方不断追杀，前者仓皇狼狈，丢盔弃甲，后者趁胜追击，士气旺盛……双方都来不及收拾战死者的遗体，可能他们再也没有回到这片战场，于是，死去的战士逐渐在这里化为尸骨，尸骨又因为岁月的流逝被水波侵蚀消磨成灰，到最后，留下来的唯有他们的兵器铠甲。

却也只是残缺的碎片。

唐恩脸上的表情很古怪。

正常思维来想的话，人们都会觉得在追击战中追击的一方应该是那个装备精良的精锐军团，而不是连装备风格都参差不齐截然迥异的杂牌军。

然而，事实刚好相反。

那个装备精良的精锐军团，应该是被追击的一方，他们的死伤也很惨重，不然不会留下那么多武器和铠甲的残片。

这意味着什么？

唐恩想到了很多种可能，但都被他一一否决。

毕竟他只是个外来者，根本不了解深海的历史，想要凭借眼前的一鳞半爪去还原事情的原貌，实在太过困难。

还好，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起码，这些装备的残片给唐恩指明了前进的道路。

他转身，面朝某个方向，因为身处深海，无法明确方位，只能大概猜测，应该是东方。

这是那只精锐军团撤退逃离的方向。

跟上去的话，或许可以发现什么。

当初发生在这片海域的那场战争，究竟为何爆发，最后的结果又如何？

唐恩对此很好奇。

反正现在也不知道该往那里走，就遵循命运的指引好了。

这么想着，少年很快动身，离开了原来的海域。

在他身后，两堆装备的残片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原处。

最先被唐恩捡到的半截枪尖，傲然挺立在所有残片之上，锋芒凌厉，仿佛要刺穿水波，冲破深海的束缚。

下一刻。一股湍急的暗流忽然涌动。

枪尖被这股暗流袭击，剧烈摇晃着，犹有不甘，不愿倒下。

但最终，还是抵不过暗流的力量。

它缓缓坠落，跌落海底。

暗流拂动白色的细沙。

又将它重新掩埋。

万物皆是，历史尘埃。

* * *

深海中没有日出日落，所以唐恩只能凭感觉来判断自己走了多久的时间。

从他动身前进开始，应该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了。

周围的景象，也在不断变换。

他看到了深邃的海沟，看到了绵延的海岭，甚至还看到了雄伟壮观的海底火山。无数稀奇古怪的海洋生物从他身旁游过，凶猛的海兽更是一只接着一只，既有满口尖牙利齿的巨鲨，也有长着无数吸盘状触手的古怪章鱼；他看到磨盘那么大的贝壳追着一只巨大的螃蟹跑，也看到它们两个下一秒就被一头巨鲸吞入口中。

当时他就在不远处，亲眼见识到那头巨鲸究竟有多么庞大，几乎可以和一座城市相媲美。当它进食时，巨口张开，深吸口气，周围顿时如同涌起了潮汐一般，海水争先恐后地往它口中涌去，裹挟在这其中的海洋生物宛如身处湍急的旋涡之中，身不由己，无法逃脱。

若不是当时离得比较远，恐怕唐恩自己也要成为它的食物之一了。

深海的海兽比起大陆上的魔兽更加强大更加恐怖，若没有艾丽娅的祝福，唐恩决然不敢孤身一人在这种环境下前进。

一路上，他一边前进一边寻找沿途的痕迹，果然又发现了不少散落的兵戈铠甲，甚至还有数百米内放眼望去尽是冰冷金属的场景，这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若无意外的话，追逐的双方应该是在这里爆发了又一场残酷的战斗，以至于留下了那么多具尸骨。

这一次，唐恩找到的碎片数量平均，也就是说，被追击方在兵力不如对方的情况下，强行和敌人打成了平手。

一定有什么在鼓舞他们战斗，不然的话，单凭纯粹的勇武，可无法抹平这种实力上的绝对差距。

唐恩愈发感到好奇，他加快步伐，穿过这片战场，继续前进。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的步伐被迫停下。

好像从天一剑劈开了海底大陆架一样，一道裂缝横亘在了少年面前。

他并没有为此感到生气或是恼怒，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这道裂缝，说不出话语。

眼前的裂缝，仿佛将整个源海之底一分为二，直入源海的最深处，一直深入到地心，深到只余下一片幽暗与深邃。站在裂缝的边缘处望下去，黑暗如潜伏的猛兽，吞噬所有窥视的目光，让人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至于它的尽头，更是无法望见。倒不如说，每个人站在这里，望着这道裂缝时，心中都会不约而同产生一个想法，那就是，它真的会有尽头吗？

在那一剑截断了源海之后，或许，这里就是源海海底的尽头了。

更过去的地方，无论再怎么延伸，都只是像现在这样无休止蔓延的幽暗。

它是如此广阔如此深邃，仿佛没有边际，人们很难想象，在另一边，可以找到所谓的裂缝尽头。

但唐恩知道，它确实是一道裂缝。

并且，可以跨越。

因为，他看到了一座城市。

黑色的金属与冰蓝的岩石混合，宛如撑天之柱般的巨大圆柱从裂缝底部升起，在最高处延伸出一片平台。

唐恩所看到的城市，便建立在巨柱的高台上。

不过，它太遥远了，隔着浓郁到凝为实质的幽暗，距离唐恩现在所处的裂缝边缘，大概有数千米的距离。

所以，少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朦胧的轮廓，无法窥见它的全貌。

即便如此，也已经很震撼了。

仿佛世界尽头深海交界的庞大裂缝之中，居然有一座城市巍然屹立，无惧幽暗袭击，哪怕身边环绕深渊。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震撼人心的画面，充斥着死亡、恐怖、破灭、新生、古老与传承。

在蛮荒中文明，在矛盾中挣扎。

究竟是怎样的意志怎样的精神，让这座城市一直存在至今，没有坠入黑暗？

唐恩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他只是呆呆地站在裂缝的最边缘处，遥望撑天之柱上古老的城市。

感到深深的震撼。

* * *

源海上，蓝发的女子忽然仰起头，望向夜空。

一片深邃，没有星辰。

失落王城米尔达拉……

女子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