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下午没有学剑，而是来到了那时她向唐恩告白的园子，独自对着远方的苍蓝海出神。

她换下了自己很喜欢的裙子，穿着一套简洁朴实的剑士礼服，不显华丽，但优雅内敛，在服装的风格与搭配上，和唐恩很相近。看得出来，她在刻意模仿那个少年。

只是，或许是宫廷裁缝的手艺太好，在这套礼服上描绘出了与剑士格格不入的高贵气质；也或许是少女骨子里便带着一种贵族的矜持，无法掩盖……即便她已经很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名真正的剑士，眉宇间不经意散发出来的淡淡忧愁，以及白皙如玉的双手依旧出卖了她。

真正的剑士，目中神色应该始终坚定，手掌上也会覆满因练习剑术而磨出来的茧子。

可她没有。

少女站在那里，身姿清冷绰约，雪白长发随晚风微微飘扬，她冰蓝色的眼眸宛如最纯粹的蓝宝石，也如同澄澈的苍穹，其中酝酿的情绪，是迷茫与哀伤交织起来的期盼、渴望、孤独与无助。

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个剑士。

应该是个情窦初开、正在等待意中人归来的懵懂少女。

因为被他吸引，心意系在他身上，所以她期盼、渴望，恨不得下一秒就看到那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届时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冲过去，不顾世俗的目光，将他拥抱。

但是，因为身边没有他在陪伴，又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如何，所以她感到孤独、无助，无论是谁都无法排解这种孤独。她宁可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眺望海洋，也不愿踏足热闹喧嚣的舞会。

假如，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

那么，各种热闹，各种喧嚣，都不能给她一丝一毫的安慰。

少女主动把自己放逐出了那个热闹喧嚣的世界。

来到最安静的角落，一声不吭，只是静静等待。

等待意中人归来。

唐恩。

如今，你会是在哪里呢？

已经离开七海了吗？

为了踏足更遥远的地方，追寻更坚定的信念？

那确实很像你会做的事情。

姐姐和离彻大人都说，心魔是很危险的存在，无法轻易消灭。

但我总觉得，对你来说，那并不算什么。

因为你是“群星”中最璀璨的那一颗，是曾经与冬之王正面对抗过的人。

也是……将要取代勇者的人。

未来的勇者，注定不会倒在这里。

更广阔的命运、更神圣的使命、更重要的任务，在等着你去挑战。

不是吗？

少女双手并拢，放在胸前。

双目微闭，神情恬淡，嘴唇开合，似在祈祷。

——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战胜自己的过往。

——踩着所有人都认为无法打败的敌人的尸骨，毫无畏惧地走向道路的远方。

——那时候，我可能只是仰望你背影、憧憬你崇拜你赞美你的许多人中，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吧？

——即便如此，我也想拜托你。

——就请你在将要离去的那一天，和我见一面，微笑着对我说一句：“再见。”

——好吗？

原来，不是祈祷。

而是祈求。

毕竟，爱情本就如此卑微。

亦如此虔诚。

少女缓缓睁开眼，这时候，天色已经变暗了。

昏黄的暮光被夜色吞噬，苍蓝海逐渐笼在了一片幽邃之中。

脚下的城池逐渐有灯火被点亮，从最外围的外城区、一直到内城区、码头区……最后，到自己所处的王宫。

橘黄色的光芒像潮水蔓延，照亮了黑暗中的世界，蓬勃温暖。

少女沐浴其中，脑海总会不自觉浮现出那张有着黑色眼瞳的脸庞。

她这才想起来。

少年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笑容。

一次都没有。

像此刻吝啬自己光芒，躲藏在了乌云之后的银月露娜。

没有月光，她只能靠灯火来照亮自己。

海洋失去了原本的蔚蓝，在夜色中起伏不定，勾勒出沉重模糊的轮廓。

暗夜里的波涛，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龙神大人啊。

如果他还在七海的话。

请让这些风浪远离他吧。

哪怕只有一次。

让他走一段安稳的旅程，好吗？

少女垂下眼，转身，眼前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发蓝眸，气质优雅而高贵。

她的姐姐，白夜国大王女琉澜。

“你又跑到这里来了。”

琉澜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语气温柔：“你最近好像很喜欢站在这里眺望苍蓝海？”

准确来说，是在他被魔女带走之后。

有白夜国作为后盾的琉璃不难得知那天突然出现的少女的身份。

“王宫有很多适合眺望的地方。”

“你喜欢海景的话，可以和我说。”

“我会陪你的。”

“不要老是一个人，好吗，琉璃？”

姐姐说着，语气中已带上了些许埋怨与不满。

琉璃知道，姐姐语气中的不满不是针对自己，而恰恰是针对那名少年。

虽然他是无辜的。

在爱情中主动追求主动付出的那一方，才是一切罪的源泉。

她想着，轻轻挽住姐姐的手臂，动作轻柔却坚定：“别说了，姐姐。”

“走吧。”

“我们回去。”

她主动拉着姐姐，离开了这里。

琉澜被她拉着，一言不发，只是抿紧了嘴唇。

望着琉璃的眼眸，在夜色深掩之中，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悲伤。

回去？

你真的还能回去吗，琉璃？

回到从前的那个你。

不喜欢剑。

所以，不去握剑。

* * *

唐恩仿佛陷在了混沌之中，他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光明的存在。

四周有什么东西在挤压他的身体，这些没有固定形态的物体很柔软，却也很坚硬，几乎要挤破他的皮肉，挤碎他的骨骼。

痛苦一阵一阵袭来，且越来越剧烈，让他如同窒息，无法思考。到了最后，唐恩终于习惯这种痛苦之时，它却忽然消失了。

随即，脑海中猛地爆发出一阵冰蓝色的光芒，那是唐恩在长久黑暗中唯一看到的、不同于黑色的色彩。他紧紧地盯着它，目不转睛，生怕一个眨眼它便会消失眼前。

一阵冰凉的感觉传遍全身，他觉得自己此刻如同被冰雪洗礼过，整个人通透澄澈，思绪清明空灵。

四周挤压他身躯的那些东西在此时也纷纷退去，来自外界的压迫终于不见。不过，唐恩知道，它们其实并没有消失，甚至就包裹在自己的身躯附近，他能从这些冰凉的东西上感受到敬畏与善意。

这是……

“海？”

他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字。

下一刻，世界变得明亮。

准确地说，是他睁开了眼。

于是，万千景象，都呈现在了他面前。

洁白的细沙由脚底一直铺向远方，带来柔软的感觉；碧绿的海草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植物在隐约的水波之中茁壮生长，让此地绿意弥漫；黑色或灰色的岩石上，火红的珊瑚争奇斗艳……显然，他此刻正身处海中。

唐恩静静地站在原地，默默关注周围的动静。

他听到鱼群在水中游弋觅食，忽而哗啦声响，掠食者袭来，惊扰它们往回逃窜；他看到珊瑚礁上，小小的青色螃蟹横行霸道，身后的阴影却有一条海鳗正在虎视眈眈；他感受到，脚底的白色细沙中，藏着一条巨大的黑色鳐鱼，它好像在这里潜伏了很久，偶尔睁开的眼睛骨碌转动着，显出几分狡诈与灵性……

这是海底的世界，是一片与地上世界截然迥异的未知地带。

地上种族以庞大的舰队在海上横行霸道，自以为征服了大海，却没想到，大海真正的奥秘，全都隐藏在了更深的地方。

唯有海洋生物以及深海种族，才能把足迹留在这里。

难怪艾丽娅会说，和海洋比起来，大陆逊色太多。

深海，便是另一片更大更广阔的大陆。

唐恩必须在这片大陆上寻找一件他尚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长什么样的东西。

只有三天的时间，并且今天已经过去一大半了。

很困难，倒不如说，绝对不可能完成。

可是，他想到临走之前艾丽娅对他说的话。

——战斗吧。

——不是为了我。

——而是为了你，为了……

“冬妮娅？”

他低声呢喃，并没有因为身处海中便无法说话。

大概，这是艾丽娅给他施加的祝福在发挥作用。

只是周围无人听见。

为了冬妮娅，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而且，她说，冬妮娅一直都信任着自己，这又是什么意思？

艾丽娅，到底想表达什么？

唐恩始终没能思考明白。

最后索性不去思考，开始想正事。

艾丽娅的说法是，她要唐恩寻找的东西很特殊，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哪怕不提醒，唐恩也一定可以注意到它。

那么，在哪里呢？

唐恩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他挑了挑眉，并不觉得意外。

如果真有这么简单的话，艾丽娅也不用如此郑重其事了。

所谓寻找，总得有个过程，才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必须选个方向。

然而，四面八方望过去都是相似而陌生的景象，少年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他下意识般抬起脚，往前走出一步。

可能是为了确认附近有没有哪些醒目的东西可以作为标识。

却忽然间好像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

少年目光一凝，低下头。

白色细沙因为那一脚而被扫开，唐恩看到，下面明显藏着什么。

是贝壳，还是单纯的岩石？

他心中猜测，同时蹲下身，轻轻把覆盖在上面的白色细沙拂去。

藏在下面的物体呈现在了他面前。

那是半截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