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恩学剑的道路上，有一个怎么也绕不过去的人，那是他心底最深的信念，也是他最初力量的源泉。

是特蕾西亚为他指引了前方道路的方向，才让他一直走到现在。

可是，也正是因为她，唐恩才无法跳出“只为一人挥剑”这个局限。

想取代勇者的誓言已经说出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

很久很久之后的未来，唐恩很可能用自己的剑拯救了许多人，但无论如何，他挥剑最初的理由，还是特蕾西亚。

为了她的期待、她的笑容、她的信念……乃至她的所有一切。

竟然如此，那么，少年也就不能说自己喜欢剑了。

那只是他自以为是的喜欢罢了。

“或许，的确如此吧……”

他低着头，悄悄攥紧了握剑的那只手。

手心的茧子摩挲粗糙的感觉。

“我并不喜欢剑。”

“我只是在为了某一个人挥剑。”

少年闷声道。

没有反驳。

艾丽娅看着他，又笑了笑，毫不在意他失落的情绪，说道：“其实，我觉得，若能只为了一人挥剑，倒也不错。”

“如果连自己要为了谁挥剑都不知道。”

“才是真的悲哀，不是吗？”

只虔诚于剑、只专情于剑的人。

虽说令人敬佩。

但往往，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

这样的人，让人不太敢靠近。

唐恩稍微一愣，而后犹豫着，点了点头。

他也不知道，艾丽娅说这样的话，到底是真心实意，亦或者只是为了安慰他。

“对了。”

艾丽娅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能再给我讲个故事吗。”

“关于你，还有那位当代勇者之间的故事。”

“我也很好奇啊。”

她似是早已知道了唐恩和特蕾西亚的关系。

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当初特蕾西亚未成为勇者之前，曾在凡纳伊待过一阵子，而唐恩恰好也是从凡纳伊走出来的，这样的事情，有心人稍微查一下就可以查出来。

然而，身为人间神明的法则代行人，真的会专门为此去查一些小事吗？

该不会……也是冬妮娅和她说的吧？

而且，怎么看艾丽娅这模样，今天就好像真的只是来听他讲故事的？

唐恩心中有些怀疑，不过见艾丽娅一副笑意吟吟的模样，他也不好多问。

便将他与特蕾西亚相遇相识的前因后果，给她缓缓道来，就像他之前讲自己如何与冬妮娅相遇相识一样。

小河边初见，少女笑意如盛放的花朵，以树枝施展剑术，在当时的唐恩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重逢之时，他在河边，偷偷练习剑术，被逮了个正着，心中忐忑，却见她笑着问自己“想不想学剑”；学剑之时，悉心教导，却更喜欢教导自己礼仪与文字；之后，异化魔兽突然出现，让他心生胆怯，她却以自己幼时经历安慰，让少年说出“一定会成为一名伟大的剑士”的话语……

数年之后，剑术初成，魔王军却有异动，圣剑苏醒，惊动了少女的灵魂；趁夜离去，只留只言片语，让少年首次意识到信念的存在；归来之后，心事重重，外表依旧开朗，心中却蒙上了些许阴霾；血壤森林异动，他凭勇气与信念闯入其中，欲阻挡魔潮，却反受重伤，危在旦夕；将要死去之时，纯白流星掠过天际，光芒从天而降，少女的面容在光中神圣而纯洁；伦达城，少女在最后一刻及时赶到，从血之魔将手中救下了他，后来更是一路追杀，于苍蓝海上将血之魔将彻底斩杀……

少女好像总会在最恰当的时刻降临，拯救他于危难之中。

然而，雁泺城时，她却来迟了一步，赶到之时，从小陪伴她，对她来说相当于家人一样的老者卡尔已在烈焰中走向消逝；向她学习剑术，被她视为最亲密挚友的少年，亦朝她举剑，说着要取代她的誓言……当时的她，心中会是怎样的感受怎样的心情呢？

孤独？无助？茫然？恐惧？亦或是都有？

直到此时，唐恩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太忽略特蕾西亚的感受了。

当时的她，就已经说得很清楚，这是很过分的事情。

他给了她信念与目标，如今又要亲手收回这种信念与目标。

很过分。

那个女孩子用故作的平淡语气说道。

——可若是不这么做，特蕾西亚就会死。

唐恩不希望她死，卡尔也不希望她死，有很多很多人不希望特蕾西亚死。

而唐恩没有。

那么，他想，让自己来为特蕾西亚牺牲吧。

这是他唯一可以帮到她的事情。

取代勇者封印魔王，需要很强大的实力，所以他才会如此渴求力量。

说到底，少年会产生执念，只是为了能拥有帮助她的资格罢了。

想到这里，唐恩有些恍惚。

他似乎在这一刻看清了自己一直以来所走的道路，那是一条很危险很困难的道路，可它最初诞生的理由却如此简单轻易，以至于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少年没有注意到，艾丽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他又陷进去了。

陷在自己的故事里。

无法自拔。

其实很多时候，如果能只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去看的话，他所遇到的很多问题，都可以很轻松地解决。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所以，还是应该把他从故事中拉出来。

让他去看看别人的故事。

或许这样会好一点。

她嘴唇微张，声音温柔，如舒缓的波澜：“原来如此。”

“原来，你和那位当代勇者之间，有这样的渊源。”

“难怪你会这么在意她。”

“还说要取代她，成为新的勇者。”

“现在看来，你说出誓言的时候，其实也很纠结很挣扎吧？”

她问道。明明不在场，却好像对所有细节都一清二楚。

唐恩面色有些不自然，岔开了话题：“这也是冬妮娅和你说的吗？”

“嗯。”

艾丽娅没有否认，不仅如此，她还笑眯眯地补充道：“冬妮娅还说，她当时就在旁边看着。”

“不知道为什么。”

“有点生气。”

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

唐恩有些不明白。

而且，那位一向淡漠高傲的天秤魔女，真的会有生气这种情绪吗？

他从来没见过。

不过，艾丽娅似乎不打算给他解释。

“唐恩，其实，喜不喜欢剑，根本不重要。”

她忽然说道，冰蓝眼眸如浩瀚汪洋，倒映出少年的脸庞：“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不是阻止一个人握剑的理由。”

“你当然可以喜欢剑。”

“但从没有人说过，你不可以喜欢除了剑之外的事物。”

“只要能心无旁骛地挥剑。”

“我觉得，都是一件好事。”

“不是吗？”

她最后问道。

唐恩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只是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艾丽娅便转身，背对着他。

“唐恩。”

“我希望你可以一直心无旁骛地挥剑，但千万不可以只看到剑。”

“因为，冬妮娅，不是真正的魔女。”

她说的前因后果，完全不搭。

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少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他正在疑惑，却忽然听到艾丽娅笑了笑。

“不用想那么多。”

“反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还是先说一下我们的契约吧。”

她终于说到了正事。

唐恩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

心中那隐约不对劲的感觉，也被有意无意压了下去。

直到很久之后，唐恩才回想起来，为何他当时会觉得不对劲。

那个时候，艾丽娅的话语中，说到了“很久之后”。

也就是说，她分明很肯定，唐恩将会一直在自己的道路上走下去，走到“很久之后”的未来。

可当时的唐恩，还在为心魔的事情困扰，甚至已经逐渐感到绝望。

那么，这种肯定，究竟从何而来。

哪怕是最后一刻，唐恩也没有想明白。

此时的他，只是朝着自己注定的契约走去。

有回报，便会有代价。

此时，正轮到他来付出代价。

* * *

虚无的幻世内，银发红瞳的少女站在倒立高塔的塔基上，目光与表情皆是淡漠，看似不为外物所动，但时松时紧的手掌已经出卖了她心中真正的想法。

眼前，旧世界的唯一幸存者、巫女诺娅正静静地望着她，巫女身后站着轮回法则的代行人，冥府主宰哈格丽丝。

自从诺娅说出要冬妮娅留在这里三天后，后者就一直是这样的表现。

幻世内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所以，三天到底过去了多久，只有等诺娅开口她们才会知道。

冬妮娅分明已经有些焦躁了。

她时不时便要回头望向身后的灰色迷雾，虽然动作很轻微，但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不是什么普通人，自然可以很轻易地看穿她的动作。

能让天秤的魔女如此焦虑，到底会是什么事情呢？

哈格丽丝心中好奇地猜测着，不断把探寻的目光投向诺娅。

她知道，唯一能帮她解答这个问题的，只有这位神秘强大的旧世幸存者而已。

至于冬妮娅……她要是真的傻乎乎跑上去问，说不定会被直接打回来。

看她这么焦急不安的模样，还是不要去触她霉头了。

可惜的是，诺娅也没有理会她，只是目光专注地盯着掌中金丝，仿佛要从这些金色的丝线中看出什么。

已经过去很久了。

诺娅还是没有动作，连动弹一下都没有。

哈格丽丝看得有些无趣，打了个哈欠。

忽然，诺娅目光一凝。

眼前，金色的丝线缓缓交缠，凝聚出一副画面，其上有无边无际浩瀚广袤的汪洋。

以及，在汪洋中乘风破浪的巨大白鲸。

白鲸背上，站着一名黑发黑眸的少年。

终于……到来了。

巫女心中低语。

##第一次死亡，终于，就要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