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剑吗？

这个问题让唐恩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很久之前，高崖上阳光明媚，古树枝繁叶茂，白水河奔流激荡，他眼前是金发蓝眸的少女，她对自己笑，眼眸眯成了月牙。

即使过去了那么久，即使经历了那么多事情。

也依旧无法忘怀的笑容。

他心中轻叹一声，而后轻声回道：“嗯。”

这是无需思考便可回答的问题。

若不喜欢剑，又怎么会握起剑。

可是。

“若是喜欢剑。”

“又怎么能轻易地放下剑？”

艾丽娅说着，目光落在少年的腰间。

空无一物。

“你把剑给了冬妮娅，对吧？”

“我记得她说过，那把剑对你来说很重要。”

“你从不愿意放下它。”

“很倔强、很执着，以至于有些愚蠢。”

“可现在，却让冬妮娅把它带走了。”

“为什么？”

她好奇问道。

唐恩怔住。

却不是因为艾丽娅的问题。

而是因为，自己在冬妮娅眼中居然是这样的人。

倔强，执着——所以显得愚蠢。

他低下头，嘴角勉强浮现一丝微笑：“可能，在她眼里，我的确很愚蠢吧。”

他没有回答艾丽娅的问题。

艾丽娅也不在意，只是看着少年，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是少年低着头，把自己的情绪都深深隐藏。

于是，她又想起了冬妮娅当时对她说的话语。

——他太过倔强，太过执着。

——并且，他总是把自己的信念隐藏。不是不愿意展现出来，只是不希望其他人为他担心。

——这样的做法，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并且十分愚蠢。

——我自然也是这么觉得。

——尽管如此，但是。

“我并不讨厌。”

艾丽娅忽然说道：“你的倔强也好、你的执着也好，我不赞同，但也并不讨厌。”

“……”

唐恩怔怔地看着眼前女子，神情有些恍惚。

眼中烈焰在这一瞬间，似乎燃烧得愈发炽烈。

自己，被认可了吗？

被传说中的法则代行人，一位真正的人间神明认可了？

艾丽娅见他呆呆的样子，不禁“噗嗤”一笑。

“刚刚那句话可不是我说的。”

她的语气颇有些戏谑。

“额？”唐恩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好像闹了个大乌龙。

顿时有些尴尬，同时更加好奇：“那……是谁说的？”

艾丽娅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是一个觉得你很愚蠢的人。”

觉得我很愚蠢…… 唐恩下意识思考了一下，随即，眼睛猛地睁大，目中之炎一下摇曳，在风中跳跃着：“冬妮娅！？”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语气一分疑惑、一分不解，剩下都是始料未及的惊愕。

“不信吗？”

艾丽娅笑意吟吟问道。

没等少年回答，她便自己摇了摇头：“一开始我听到的时候，也很不相信。”

“你知道吗，我认识冬妮娅几百年了。”

“从没听到她这么说过。”

“虽然语气还是像以前一样冷，但我能听出来，她很认真，没有说谎。”

“如果是很久之前的她，绝对不可能这么说。”

“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你改变了她。”

天秤的魔女，是个骄傲的人，自从被神明欺骗后，她便高高在上，淡漠万物，不再相信任何一个人。

除了她自己。

能够让这么一个骄傲的人说出“并不讨厌”的话语。

也算是一个很惊人的改变了吧？

她想着。

少年则抿嘴沉默。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很特殊的人。

他不是天才，恰恰相反，他很平凡，平凡到需要靠与魔女签订契约的方式来获得力量。

“群星”之名，是他人冠给他，而不是他自己去要的。

艾丽娅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他心中在想什么，微微笑道：“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不是强大的外力，也不是一味的劝告，而是拥有某种特定性格或力量的人。”

“这种人很少，倒不如说，往往只能有一个。”

“就好像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

“你也是独一无二的。”

这是很简单很直白的道理。

只是因为太过简单，所以才容易被人们忽略。

假如。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锁。

那唐恩或许是可以打开冬妮娅内心的那把钥匙。

“可是——”

唐恩微微扭头：“有可能只是冬妮娅随口一说而已。”

随口一说，会说到这种隐秘的事情吗？

她可是把你所有的事情都给我讲了一遍。

从头到尾。

不过，这样的事情，艾丽娅也不会专门说出来。

她只是想用更细致的方式提醒一下眼前的少年。

“你一直都是用这种称呼喊她的吗？”

她问道：“直接喊她的名字？”

话题骤然扭转，唐恩愣愣摇头：“不是。”

“最开始的时候，不是。”

说起来，唐恩自己也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习惯性地喊出冬妮娅的名字。

明明一开始的称呼，都是天秤的魔女阁下。

生疏，有距离感，不会显得太过亲近。

但昨天，他苏醒的时候，脱口而出的，便是她的名字。

有的人曾经说过，接近一个人的最开始，便是学会直呼她的名字。

只是，少年尚未懂得这个道理。

“最开始不是，而现在是了吗？”

艾丽娅若有所思，随后，忽然展颜一笑：“唐恩。”

“能给我讲一下吗，你和冬妮娅之间的事情。”

虽然之前已经从冬妮娅那里听过一遍了。

但换个视角，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唐恩闻言，稍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他本来是想询问艾丽娅到底要让自己去做什么事的。

但现在看来，艾丽娅明显不是很着急。

既然如此，唐恩也就没有必要过分操心了。他脑海中随即浮现出很多过去的景象。

口中缓缓，将过往道来。

离开凡纳伊，翻越雄伟的阿道尔山脉，隐觉有人窥视，回首望去，却分明看不见一个人影，唯有模糊的迷雾轮廓；

伏断山脉的废弃神殿，杀意汹涌，血气弥漫，魔将分身张狂肆虐，同伴生死未卜，绝望不甘之时，一切骤然停滞，魔女的银发飘扬，红瞳中尽是淡漠，那句“你渴望力量吗”，成为了一切的开始；

伦达城，魔王军汹涌袭来，驱使贝尔洛克袭击自己，非要致自己于死地，手段冷酷，令人生畏；

后，为治愈灵魂创伤，再度签订契约，来到雾雨迷环，亲眼目睹翠丽丝跨越千年的等待，并第一次知道，原来法则代行人也会有执念；

雁泺城中，死雾弥漫，亡灵不散，逡巡徘徊。亲眼目睹千洛与艾薇儿在自己面前死去的他，为了拯救雁泺，也为了拯救猫人少女轲，主动呼唤魔女，再次签订契约。彼时她亦警告过自己，可他当时已无路可走，最终还是选择坚持。于是长剑为价，执念深厚，生出心魔；

灾难平息，该离去的全都离去，少年也踏上了自己的道路，他救下了被邪教徒追杀的白夜国二王女琉璃，并答应护送她回到国都沧澜。就在那一天晚上，魔女突然出现，提醒他心魔仍在，若不谨慎对待，极有可能被趁虚而入。现在想来，或许那个时候她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是命运的反复无常，还是人生的执念哀伤？

唐恩恍惚想到，那个时候，他还想问冬妮娅一个问题，不过没能问出来。时至今日，那个问题已经被记忆淡化模糊，记不清了。

唯有那一晚冬妮娅的话语依旧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日。

她说，“与你无干。”

淡漠，冰冷。

也是从这句话中，唐恩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太过想当然了。

天秤的魔女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两种性格的人，本就不该有太多交集，而他却还想更深入地去了解对方。

所以，会得到一句“与你无干”，也很正常吧？

唐恩苦笑，浑然忘了身边还有一个法则代行人的存在。

艾丽娅望着他，从少年燃烧烈焰的眼眸中看到了失落、寂寞、无奈、惆怅与无法忘怀的忧伤。

他不是个擅长给别人讲故事的人，哪怕语气故作淡然，最后还是会不自觉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应该让别人沉浸在他的故事里，而不是让自己沉浸进去。

艾丽娅忽然开口：“唐恩，你喜欢剑吗？”

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唐恩怔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

明明他已经回答过了。

很肯定很确凿地回答，“喜欢”。

可是。

“那不是喜欢。”

艾丽娅缓缓摇头：

“数千年的岁月里，我见过很多人。”

“他们之中，喜欢剑的人有很多，剑术高超的人也并不少。”

“甚至有人把一生都献给了剑，虔诚于剑，因此，也得到剑的虔诚。”

“唐恩，你说你喜欢剑。”

“那么，你能做到和他们一样，只虔诚于剑，只专情于剑吗？”

“或者，我换个说法——”

“你能做到，不只是为了一个人而挥剑吗？”

女子轻声问道。

少年顿时呆滞，站在原地。

一个从他握起剑开始就一直纠缠着他的问题，再度浮现眼前。

——不要，只为一人挥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