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王宫，偏殿的花园内，白发蓝眸的少女挥舞手中长剑，一招一式，一丝不苟，表情认真，目光专注。

高贵优雅的大王女站在长廊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学剑。

距离唐恩离去，已经过去十几天了。

琉璃也从一开始的无助、茫然、哀伤，再到现在的坚定、觉悟。

她下定了决心要学剑，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琉澜看着她，总觉得像在看很多年前的自己。

八年前，她也是像眼前的少女一样，很用心地用手中长剑，练习她从那个男人那里学来的剑术。

这也是她在那段晦暗的日子里唯一能感到快乐的时候。

不管是否喜欢剑，对于她来说，只要还有剑，就够了。

可惜，她终究还是让那个人失望了吧。

毕竟，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剑。

风微拂，掠过少女的发梢，柔软的发丝在脸庞上挠着，感觉痒丝丝的。

她伸出手捋了捋额边发丝，忽然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于是垂下眼帘，目光深掩幽邃：“离彻大人。”

话音刚落，白发白眸的男子便出现在她身边，稍微落后了她半个身位。

即便是站在【奇迹】之巅的强者，他依旧对少女保持了最高程度的尊敬。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

——无法说出口的原因。

大王女琉澜缓缓侧过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面容俊朗，目若晨星，姿态高洁，傲然独立。可惜却冷到极致，像是用冰雪与剑意堆砌起来，无论何时，都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硬与疏离。

白色长发垂下，又随着风扬起，如冰山之巅倾颓坍塌的积雪。

似有若无的寒意弥漫在空气中。

男子出现后，如暖春盛夏的花园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冰寒冷冽的严冬。

这个人的气息、他的剑、他的目光、他的一举一动……就连他的呼吸，都是那么冷。

令人不敢靠近。

突然出现的北海剑圣离彻看着正在练习剑术的琉璃，淡淡道：“二王女殿下天赋异禀，又肯努力，或许很快便可领悟到剑术的精意。”

他没有看着琉澜，目不斜视。

“是吗？”

琉澜嘴角缓缓勾勒出些许弧度：“那么，若是和以前的我相比呢？”

她不知为何，忽然想问这个问题。

许是不愿意听到他夸赞其他人。

哪怕是自己的妹妹。

“大王女殿下亦是有天赋，有恒心。”

离彻的回答如出一辙。

身为白夜国的大王女，琉澜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她存心，想为难眼前的男子。

“我并不喜欢剑。”

“也无法虔诚于剑。”

“即便这样，也能领悟到剑术的精意吗？”

她眨了眨眼，冰蓝眸子如最纯粹最澄澈的蓝宝石。

亦如广袤天穹，浩瀚大海。

“大王女殿下或许有所误会。”离彻面色不变，依旧淡漠：“是否喜欢剑，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要只为了一人挥剑。”

不要只为了一人挥剑……大王女琉澜听罢，嘴角的笑容勾勒更深。

她眯起眼，弯成月牙，少有地显出了几分少女的娇憨姿态：“离彻大人说得有道理。”

“不愧是我白夜国的供奉剑圣。”

她在夸赞，语气中竟带着憧憬与倾慕。

一如八年前她望着自己的目光，与自己对话的语气——简直一模一样。

离彻眼前恍惚出现了一副景象。

那是很久之前，大雪山群中风雪肆虐，飘落的雪花几乎遮掩了四方左右天地上下。他听到狼嚎声凄厉响亮，贯穿风雪。强大的冬之王呼唤暴风雪降临，要惩罚违背契约的背信者。他深入风雪深处，却看到少女已经倒在了冰雪之中，气息奄奄。

于是，神剑从天而降，穿透风雪，分天错地，崩裂山峰，逼退狼王。

或许，时至今日，他依旧还牢牢记着那一幕，并把它深藏在心里，从不轻易回顾。

——可有些事情，不是不去想，就可以不存在。

他淡淡说道：“只是很简单的道理而已。”

“学剑之人，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二王女殿下自然也是如此。”

“大王女殿下无需太过担心。”

“若无其他事情，请恕在下先行告退。”

虽说是询问，但其实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便意味着去意已决。

身为他的学生，琉澜很清楚他的意思。

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离彻便转身，默默离去，走向长廊的尽头，步伐似缓慢，似急促。

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琉澜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明明一开始主动出现的人是你。

——现在却说得像是我找你有事。

——是不愿承认。

——亦或是心有恍惚？

无论哪一种，对于一个站在【奇迹】之巅的强者来说，都有些不可思议。

自己也该走了。

虽然冰之魔将已经伏诛，魔王大军也被打散，但还有很多游散的魔王军在白夜境内横行肆虐，更不要说是野心勃勃的邪教徒了。

整个白夜国，无数事情，都在等着自己去处理。

毕竟她是高贵优雅的大王女，注定要拥有这样的人生。

其实琉璃并不知道，有的时候，自己也会羡慕她。

羡慕她可以那么单纯天真，不需要为很多事情烦恼。

而自己，却始终被那个人、被自己束缚着，无法挣脱。

不要只为一人挥剑，听上去很简单。

但是。

若我不喜欢剑，又不能虔诚于剑。

为何我还要握起剑？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却不明白吗？

还是自己不明白呢？

大王女琉澜看到，北海剑圣离彻的背影消失在了长廊的拐角处。

彻底离开了她的视线。

于是她亦转身，离去。

方向相反。

心中同时，低声默语。

——学剑当然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情。——可是琉璃，你要始终记住。

——不要只为一人挥剑。

花园中，白发蓝眸的少女似有所感，缓缓停下挥剑的动作，扭过头，疑惑望去。

却见附近空无一人，唯有风吹过，树叶婆娑，沙沙作响。

是自己的错觉吗？

她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继续挥剑。

* * *

数千万里之遥，北海与苍蓝海的交界处，渺小的岛屿如暴雨中的一叶孤舟，漂浮在广袤无垠的汪洋之上。

唐恩躺在草地上，高大的古树投下一片阴影，金色灿烂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挤过来，落入了少年的眼中。

被那熊熊燃烧的烈焰染为了深红的颜色。

目中之炎，炽烈汹涌，却不显灼热。

以至于唐恩经常会忽略掉它的存在。

这也和心魔一样，如影随形，又好像无处存在。

往往不经意间，人们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但那时执念已深，心魔强大，无法轻易除去。

古往今来入了魔的人，大多是在执念深入骨髓的时候才恍然醒悟，但已于事无补，徒留执念在人间，为世人嗟叹。

也造就了心魔恐怖诡异的赫赫名声。

唐恩已不期望用手中剑斩去心中魔了。

自从上一次他的心魔出现，告诉他越是渴望以剑为源越是容易堕入力量深渊之后，他便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明明渴望力量便是执念的来源，他却还是想着用力量除去心魔，这无异于饮鸩止渴，浇油灭火。

从一开始，方向便错了。

但若是不依靠力量、不依靠手中的剑，他又该怎么斩杀心魔呢？

他在思考这样的办法，但总是想不到，便想着，或许有一天可以到麟珑古国去，查阅典籍，找到真正能帮助自己的方法。

——如果到了那一天，他还活着的话。

少年忽然苦笑，自己还欠着一个契约没有履行，居然在思考这么长远的事情。

似乎有些太自以为是了。

也不知道，掌控海洋法则的七海之王艾丽娅，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一阵涛声翻滚，由远及近，裹挟在风中传来。

艾丽娅回来了？

唐恩微愣，他原本以为艾丽娅会更晚一点的，毕竟昨晚她让自己好好准备的时候，语气颇为意味深长，这让少年心中有点紧张。

他连忙起身，却看到一阵蔚蓝的波涛卷着白色的泡沫袭来，声势惊人，身着冰蓝流水长裙，头戴古朴王冠的艾丽娅便独立于浪涛之巅，姿态端庄优雅，一如高高在上的女王。

唐恩想起了大王女琉澜，不过，和前者相比，艾丽娅多了那海洋一般包容万物的广阔胸襟，因而更显得磅礴神圣。

浪涛很快席卷而至，在小岛不远处骤然停滞，凝聚为一座不断流动的水桥。艾丽娅便踩着海水，款款而来，脚步踩在水上，踩出了一圈圈泛开的涟漪。

她来到唐恩面前。

少年连忙低头行礼：“艾丽娅阁下。”

七海之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兼有包容怜悯与惋惜：“我嗅到了心魔的气息。”

“他又出现了，是吗？”

少年微怔，回过神来后，沉默了一会，缓缓点头。

“是。”

语气平稳却低沉。

好像在述说一件与自己无关但却不愿轻易提及的事情。

“是吗，是这样吗……”

艾丽娅低声喃喃：“或许，应该更早一点？”

“什么？”

唐恩没有听清楚她的话语。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却忽然觉得她的脸庞很模糊很朦胧，像是被汹涌的水流遮掩。

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她露出来的浅浅微笑：

“没什么。”

“只是，忽然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唐恩，你——”

“喜欢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