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的心魔诞生于执念,而他的执念源于对力量的渴望。
在一次又一次战斗中不断认识到自己的无力,因信念的坚定与现实的绝望而产生了纠结,少年不断挣扎,最终却越来越迷惘,越来越彷徨。
力量确实是好的,起码可以帮助少年保护自己的亲人朋友,可以帮助他守卫自己的家园,也可以帮助他……击败那名少女,取代勇者的她。
可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没有强大的力量就无法保护他人,追求强大的力量却容易迷失自我。
少年尚未能明白力量与自我的关系,或许他需要一段时间让自己冷静思考,让自己不受外界干扰,如此,方能领悟其中的真意。
——然而他恰恰缺少时间,他最需要的便是时间。
没有时间,命运像一条恶犬,对他穷追不舍,只要他稍微放慢脚步,便会被追上,然后被那张布满尖利獠牙的巨口吞噬。
他一刻也停不得,所以,往往无法静下心来思考,会忽略许多本来早该意识到的事情。
比如。
“你无法杀我。”
“你杀不死我!”
心魔咧嘴微笑,烈焰之剑就在距离他脸庞不到一厘米的地方悬停,深红的火光映照出他的眼瞳,其中神情有恃无恐。
他甚至往前走了一步,主动朝烈焰之剑的锋芒靠近。
握着剑的唐恩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随即,面色变得无比苍白。
“嗤——”
烈焰熄灭,长剑消散,红莲巨人化作模糊朦胧的一团阴影,逐渐被夜色掩盖。
消逝之前,它似是低头看了一眼唐恩,火海汹涌的双目中有一丝无奈。
“没错,就是这样。”
心魔再度上前一步,唐恩亦再度后退一步。
“你不能杀我。”
“不能用剑指着我。”
“因为我就是你,你不会想杀了自己。”
他步步紧逼,脸上笑容似嘲弄似讥讽:
“真是愚蠢啊!”
“明明知道我是从你的执念中诞生。”
“明明知道自己的执念是力量。”
“却还是想用力量将我扼杀。”
“这真是人世间最愚蠢的行为!”
“不是吗?”
他笑着问道。
唐恩已被他逼入了枝叶的阴影之中,在星光和月光都照耀不到的角落,他面色灰白,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语。
因为他知道,心魔所说的话,都是事实。
从一开始,从最初的时候开始——甚至可以说从凡纳伊那一战开始——他就不应该想着用剑、用力量去斩杀心魔。
心魔诞生于执念,执念源自对力量的渴望,他越是执着于此,心魔就会越加强大。
他的所有疯狂、邪恶、理性、残酷……所有所有的成长,通通都是因为唐恩想要凭借长剑斩杀心魔的念头。
是他一手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他甚至能猜出来,为什么心魔要把这件事告诉他——杀人诛心,对方不仅想要取代他,更要让他在内疚自责与绝望中自己选择堕落。
看到唐恩呆滞,说不出半句话来,心魔嗤笑一声,又说道:“真是愚蠢。”
“和那个所谓的天秤魔女一样愚蠢。”
“她自以为执念深厚,可却是个什么都做不到也不敢做的弱者。”
“明明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却还拘泥在法则代行人的规则里。”
“既然已经决定要打破,那么就彻底打破啊!”
心魔嘴角勾勒出来的弧度变得不屑:“假惺惺地用契约的名义解释自己的行为,不过是因为害怕而已。她若真的执念深厚,早该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了。”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
“连心魔都没有。”
“自以为的执念深厚,自以为的挣脱牢笼,自以为的冷酷无情——”
“都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
他用冰冷的话语为冬妮娅、为天秤的魔女下了定义。
夜风呼啸,夜色深邃,黑暗死寂,却显得朦胧模糊,宛如虚幻之景。
连同唐恩在内,这世界从头到尾,没有半分真实。
忽然,远方传来一阵涛声。
穿透了深邃的夜色,由远及近,如此清晰地在耳畔响起,打破了所有死寂与空虚。
恰如守夜人掌中的的警钟,长鸣不止,将迷失徘徊的人唤醒。
心魔顿时皱眉:“这么快察觉到了吗?”
“不愧是法则的代行人。”
“嘁!”
他犹有不甘,哼了一声,颇为忌惮的模样。
最后,他深深地望了一眼还在出神恍惚的唐恩,整个人化作一团炽烈燃烧的烈焰,与后者的眼眸相融。
少年木木地站在原地,没有反抗,任由火焰在自己眼中燃烧。
四周景象凝固,而后又如镜子般破碎,发出咔擦咔擦的清脆响声。少年站在镜像碎片的夹缝间,身形孤独而孑然。
瞳中之炎依旧熊熊燃烧,却不显灼热。
天地广阔,汪洋浩瀚。
夜空深邃,星辰寂寥。
原来。
人世间所有的错。
都是人自身犯下的。
他如此想到。
* * *
遥远的海域,蓝发的女子站在海面上,浩瀚汪洋以她为中心向四方绵延而去,入目没有岛屿,没有陆地,唯有在夜色深掩中匍匐勾勒的海洋轮廓。
她头戴古朴庄重的王冠,长裙冰蓝,又如水流一般流动着,整个人像是海的精灵,自海中孕育诞生,气质优雅高贵。
然而,此刻,这位优雅高贵的女子却眺望着远方地平线,脸上的神情似无奈似惋惜。
许久之后,轻轻叹出一口气。
是在为了唐恩叹息。
继而,也为冬妮娅叹息。
说到底,那两人都是同样的人。
或许有一天他和她会改变彼此。
但不是现在。即便身处数万里外的另一片海域,女子依然能清楚地看到此刻身处苍蓝海上的唐恩是如何寂寥如何失落,因为她是七海之王,是海洋的主宰,但凡海洋上发生的一切存在的一切,都无法逃脱她的注视。
除了某个极为特殊的地方。
艾丽娅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的汪洋。
无边无际的幽深挡住了她的视线,让她无法看清海底的景象。
但心中却产生了一种想要探寻、不得不探寻的冲动。
艾丽娅很清楚这种冲动因何而来。
毕竟,她为此,已经等待了数千年的时间。
默默地注视着这幽暗深邃的海水,女子双眸澄澈,宛如宝石。
一阵夜风吹过,海面骤起波澜。
连带着,冰蓝长裙亦随风“飘扬”,衬托她身姿纯洁,面目清冷,凛然独立,隔绝尘世。
“……”
沉默了一会后,艾丽娅嘴角忽地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眼中神情变得温柔,像注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她嘴唇微张,声音如月下清泉般悦耳清脆:“等着我。”
“很快、很快——”
“我就会找到你。”
她仰起头,注视着头顶星辰寂寥的夜空。
云朵恰在此时飘走,露出了银月露娜的影子。
皎洁月光洒落。
她站在月光中,伸出手,像要拥抱这片广袤浩瀚的汪洋:
“数千年前,已有七海。”
“吾等更在,七海之前。”
“众生皆是,海之精魄。”
“为从海生,为向海死。”
古老的歌谣,在海上回荡。
宛若天籁。
呼啸的夜风停息、拍击的怒涛停息、席卷的旋涡停息……就连正在争斗的海兽,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它们安静聆听着这清冷婉约的歌声。
风在聆听、海在聆听、海中的生命也在聆听。
此夜,七海的每一处,都回荡着这古老的歌谣。
众生皆是,海之精魄。
* * *
虚幻秘境,灰色迷雾交织笼罩。
天秤的魔女冬妮娅听到巫女诺娅淡然的话语,心神剧震,瞳孔一阵收缩,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她死死地瞪着诺娅。
脸上的表情依旧难以置信。
身为摩云帝国曾经的长公主,秩序世界如今的代行人,她本不应该如此失态。
然而,诺娅说的事,实在太过不可思议了。
就连同为法则代行人的冥府主宰哈格丽丝,此时也呆在了原地,张大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隐秘的传说中,招来火流星降临人世,铸成两大圣物,又与摩云帝国的先祖签订盟约,直接促成上一纪元最强大帝国诞生的那位神秘而强大的神明,居然就是创世的神明、【先觉者】阿斯提普!?
这听上去,没有一点合理的地方!
“阿斯提普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冬妮娅紧握双拳,哪怕指甲嵌入肉里,也丝毫未觉。
她紧紧地盯着诺娅,一字一顿,问道:“祂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这对祂没有任何好处!”
“以祂的实力,完全不需要去做这样的事情!”
无论是所谓的圣物,还是一个强大的帝国,在古老的创世神明眼中,应该都只是渺小到微不足道的东西。
那么,祂做这些事情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真的没有意义吗?”
诺娅却是反问道。
冬妮娅微微一愣,紧握的双拳稍微放松。
“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烈火淬炼过。
“意思很明显。”诺娅垂下眼:“神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深意所在。即便不是现在,也一定会是很遥远的未来。”
“祂在准备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了数千年后的世界。”
“既然如此,那么,一切就都变得有意义了。”
“不是吗?”
巫女淡淡反问。
冬妮娅怔怔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是反驳。
忽然之间,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望向幻世之外遥远的方向。
眼前,出现两幅景象。
左边,优雅高贵的蓝发女子站在皎洁的月光之中,清冷歌唱;右边,目中燃烧火焰的少年独立于夜空下,孤独寂寥。
一左一右。
恰似天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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