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即便得到力量,也无法改变什么。
唐恩独自一人躺在草地上,头顶是星辰寂寥的夜空,四周是广袤浩瀚的汪洋,他在此,如迷失了方向的旅者,看上去如此孤独。
艾丽娅在给他讲完冬妮娅的故事后便离去了,只留下一句好好准备的嘱咐,唐恩尚且不知道她会让自己去做什么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帮她做到什么。
或许,会是和翠丽丝一样,去帮她寻回什么遗失在凡世的事物,毕竟,法则代行人是无法轻易踏足凡世的,像冬妮娅那样的人,终归还是少数,甚至可以说是个例。
不过,法则代行人不能干涉凡世的规定,到底是谁给出来的呢?
最初的法则代行人,又是以怎样的标准遴选出来的?
是谁决定用这样的方法来管理秩序世界的法则?是谁有这样的强大力量凌驾于法则之上?
唐恩自然而然想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神。
【先觉者】阿斯提普,在艾丽娅的故事中被提到过的名字,据说是创世的神明,但在任何凡人典籍的记载中都没有出现。
任何事物,但凡存在,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哪怕是高高在上的法则代行人,也会有些许名号流传凡世,比如天秤的魔女,比如雾雨迷环的神树。
更不要说是如今在浮空圣山上接受万民膜拜的五首龙神艾洛欧了。
创世的神明,如此非凡的身份,理应在神话与传说中成为神圣才对。
可实际上,不要说是现在,哪怕是千余年前、数千年前的那些纪元,尚未有神圣祷会以及护剑教团的时候,都从未出现过对于这位神明的信仰。
祂好像彻底隔绝在了秩序世界之外,成为一片迷雾,让世人无法看透。
——或许,这才是祂的伟力所体现出来的特异之处?
能把自己隐藏到整个世界都注意不到的地方,长达数万年之久,这确实是只有真正神明才能做到的事情。
不过,祂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把自己隐藏起来,对祂有什么好处?
祂是否正藏在某一处,用那双淡漠没有感情的眼眸,注视秩序世界的一举一动呢?
哪怕魔王军在大陆肆虐纵横侵略破坏,也无法影响到他一丝一毫的情绪。
唐恩抿了抿嘴,忽然觉得整个秩序世界都像蒙在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中。
凡人们皆是谜团中渺小的一部分,他也是。
由于与天秤魔女冬妮娅的关系,他离这个谜团稍微近了一点,仅此而已。
可是——
他忽然想到:自己和天秤魔女,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说法,听上去好像很亲密的样子。
实际上,两人不过是以契约链接起来而已。
他在天秤的左边,将要付出自己的代价;她在天秤的右边,将要收取自己的回报。
于是,少年哑然失笑,思绪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时候。
即便得到力量,也无法改变什么。
天秤的魔女便是如此。
她被隐瞒,被欺骗,与上一代的天秤圣女签订契约,得到了强大的力量,但醒来时却只看到一片冰冷的废墟。
熟悉的亲人、熟悉的朋友、熟悉的风景……统统在她面前被摧毁,眼前的景象,燃烧的烈焰、灰霾的天穹、流淌的鲜血……无论何种颜色,那一刻都是死寂的苍白。
如她的内心一般痛苦无力。
费尽心机得来的强大力量,并没能帮到她什么。
痛苦酝酿不甘,愤怒发酵绝望。
她于是把自己活成了人世间最大的亡灵,发誓要亲手杀死自己——身为法则代行人的自己。
这个看似显赫的身份,没能帮她实现自己的夙愿,只是如一条锁链,牢牢地将她束缚在名为命运的十字架上,无法挣脱。
——但那只是她太过愚蠢!
忽然有一个声音,尖锐刺耳,在他脑海中不住回荡。
唐恩瞳孔一阵收缩:“谁!?”
有人在他没有发觉的时候瞒过了他的感知,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他?
可是,这声音分明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
“呼!”
一阵风吹过,眼中燃烧的深红色烈焰愈发炽烈。
唐恩顿时呆住。
瞳中之炎并不灼热,对唐恩也没有一点危害,所以,少年一时间居然忽略了它的存在。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心魔,从未死去。
“没错,我在这里!”
那声音发出低沉的笑声,回荡在少年的脑海中:“我一直都在这里!”
目中烈焰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拉扯,拖曳出长长的焰尾,深红之色宛如红莲,在黑夜中绽放。火焰逐渐拉伸勾勒出人类的身躯,而后又描绘出五官四肢……最终,烈焰消散,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了唐恩面前。
黑发,黑瞳,神情轻浮傲慢,嘴角笑容戏谑残忍。
气质与唐恩截然相反。
他也是唐恩。
尽管,是身为魔的唐恩。
少年下意识将手摸向腰间,但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愕然,随后才想起来,米斯特里尔已经被冬妮娅一并带走。
他没有剑。
他无法挥剑。
“你看,你没有剑,你不能杀我。”
心魔挑眉,表情肆无忌惮。
唐恩目光冰冷:“等我取回剑,我便会杀了你。”
“你敢杀我吗?”
心魔问道。
“为什么不敢?”
唐恩反问。
心魔闻言,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上次我也是这么问你,而你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后来呢?”
“后来,怎么样了?”
“你——”
“后悔了吗?”
轻声细语,像一根毒刺,扎在了少年心头。
他面无表情,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痛苦。
数日前,苍蓝海上,他亦是如此时一般,在幻境之中见到了心魔。当时他自以为心志足够坚定,又已经触摸到了讨魔剑术的真意,可以轻而易举将他斩杀。
却没有想到心中执念未消,反倒是被心魔趁虚而入。
若不是冬妮娅及时出现,恐怕世上已经没有了唐恩这个人。
他不愿承认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心魔正在逐渐变得更加强大,这种强大不是指力量,而是指心智。
现在的他,狡诈阴险,会用各种言语欺骗隐瞒,引诱唐恩自己踏入陷阱,这种表现和雁泺城时候的疯狂与嚣张截然相反,让他不能不为之惊讶。
如果没有这种成长的话,原先那个疯狂嚣张的他,或许更加容易对付。
“你在害怕我。”
心魔忽然开口:“你觉得我成长得太快,甚至比你都快。”
“所以你感到害怕。”
“你怕我终有一天会取代你。”
“不是吗?”
看似反问,其实语气很笃定。
唐恩语气不变:“那只是你自己认为罢了。”
“就当做是如此吧。”
心魔不以为意,摇了摇头,嘴角的笑容有些戏谑:“这不也很好吗?”
“如果我取代你的话,不是更好吗?”
“我有强大的力量,可以做到你做不到的事情。”
“而不是像你现在一样,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唐恩目光冰冷:“你说的,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就是指把所有人都杀死吗?”
##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心魔就已经有了这样疯狂的念头。
或者说,这就是他诞生的理由。
“没错。”心魔没有狡辩,很爽快地承认了:“这是最好的办法,你想保护你的亲人朋友,那就把所有人都杀了,杀到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他们为止。”
“也包括他们?”
“当然。”心魔语气变得森冷,宛如深渊之底冻结的寒冰:“秩序世界充斥着各种危机,想要保护你的亲人朋友不受伤害,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他们都杀了!”
“只要他们都死了,其他人也死了,自然就不会有人能威胁到他们。”
说到最后,他咧开嘴,残忍一笑: “能死在一直信任的人手中,对他们来说,也不算是一件坏事吧?”
疯狂、邪恶、不可理喻。
这是唐恩唯一的感受。
在褪去表面上的肆意与嚣张,将所有疯狂都深深内敛之后,所谓的心魔变得更加强大更加难缠,他拥有理性,拥有智慧,甚至拥有自己的目标。
这种理性驱使的疯子,往往更加可怕。
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不应该尝试用语言和他交流。
对抗心魔,唯有以手中之剑。
少年默默伸出手,火之要素从体内涌出,在他掌心汇聚,逐渐勾勒出一把深红的长剑。
他身后,红莲巨人缓缓浮现,身躯高大,气势威严,双目中火海燃烧,神情不怒自威。
他下定决心。
哪怕没有剑,也要斩杀眼前的心魔。
可是,下一刻,他却看到,心魔脸上的笑容越发诡异,像是某种阴谋终于得逞。
少年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妙的预感。
还未等他思考明白,心魔便摇了摇头,看似无奈般叹道:“你还真是愚蠢啊。”
呼!
烈焰之剑猛地挥出。
唐恩不顾心魔的话语,抢先出击,欲在他再度开口直接将他斩杀。
然而。
对方眼中神情,似是嘲弄:“你明知自己的执念如何产生。”
“为何现在又执迷不悟,作茧自缚?”
“愚蠢得彻底、不顾一切的人,也想战胜我吗?”
话语声淡淡落下。
一阵夜风,呼啸而过。
嗤——
烈焰之剑在距离心魔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停住。
剑身上,深红色的烈焰,还在不断燃烧。
少年双手紧握剑柄。
目光茫然失神。
似是麻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