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艾丽娅说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甚至,并没有讲到最关键的部分。
长公主最渴望力量时降临的神明,曾是第二纪元一名普通的人类,却因为拥有强大纯粹的灵魂而被创世的神明,【先觉者】阿斯提普选中,成为了公正法则最初的代行人。
她得到了近乎无穷无尽的寿命,只要秩序世界没有覆灭,那么,她便会一直存在下去。然而,就和翡翠贝迪珞珈在岁月流逝之中承受了刻骨铭心的痛苦一般,她也逐渐对自己永恒的寿命产生了厌倦。
她想摆脱自己的身份,想迎接自己早该到来的死亡。
与翡翠贝迪珞珈不同的是,她执掌的法则是公正,人世间所有的契约与誓言都要在她的注视下进行,换句话说,她即是契约与誓言的代行人,可以做到翡翠贝迪珞珈做不到的事情——找到一个拥有强大且纯粹的灵魂的凡人,以契约的形式,让他代替自己的位置。
这是主动的追寻,和翡翠贝迪珞珈被动的等待截然相反。
自从这个念头产生,她便开始了长久的追寻,并最终,在千年之后,找到了一个适格的人选,那就是当时帝国的长公主。
于是,她在长公主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刻意隐瞒了法则代行人的真相,与她签订契约。
根据契约,她给予长公主强大的力量,而长公主则代替她成为公正法则的代行人,从此远离凡世,失去干涉的资格。
为了拯救自己的祖国,长公主虽然不舍难过,但还是心甘情愿接受。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神明的契约,也并非完全可信,甚至有时候,比起凡人的契约更加狡猾更加不公。
被她视为救星的神明的确给了她强大的力量,唯一遗憾的是,这股力量并不能改变什么。
当长公主醒来,成为公正法则新的代行人之时,她只看到了一片熟悉而冰冷的废墟。
那是她的祖国、她的人民、她的希望——
如今统统破灭。
……
“痛苦与自责可以酝酿出不甘,愤怒与怨恨将会发酵成绝望。”
“被神明欺骗的帝国长公主,愈发感受到命运的残酷与冰冷。”
“她彻底改变了自己,变得淡漠、高傲、孤僻、不愿再轻易相信他人。”
“原来那个优雅高贵、温柔大方的恬淡少女,似乎就此成为了过去。”
艾丽娅说到这里,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一叹中,蕴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叫唐恩无法轻易明了。
他沉默,而后,缓缓开口问道:“后来呢?”
后来,故事又怎么样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
少年总觉得不会如此轻易。
“后来吗?”
艾丽娅笑了笑,笑声清脆,却有些低沉:“故事还没有结束。”
“它还在继续。”
“并且,还将一直继续下去。”
“有很多人,成为了这个故事中的一部分。”
“包括你,唐恩。”
她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唐恩,如果是你的话,你觉得,那位长公主在成为神明之后,最恨的人,会是谁呢?”
明明已经说明白,这是冬妮娅的故事。
但艾丽娅依旧坚持用“长公主”来作为代称。
这种坚持,不知道是为什么。
唐恩皱眉,思考了一会,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是那些入侵她国家的侵略者,以及……那位欺骗了她的神明吧?”
如果没有那些侵略者,她的祖国就不会面临灭亡,她也不会如此渴望力量,自然也不会被神明欺骗;而如果没有那位神明,她最多也只是怀着无助痛苦的心情,与自己热爱的国家以及人民一同埋葬,比起在无尽的岁月中被愧疚与自责不断煎熬,或许是更好的结果。
这两个因素,一个直接,一个间接,共同促成了她的苦难。
他原本是这么以为的,然而,艾丽娅的回答却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确实如此,但是,也可以说不是。”
“她最恨的人,其实是自己。”
“准确地说,是身为法则代行人的自己。”
唐恩一脸茫然疑惑,艾丽娅轻声为他解释道:“侵略者们的确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但她已无法干涉凡世,纵然痛恨亦没有办法;那位神明的确欺骗了自己,但她早已以凡人之躯老去,化为历史的尘埃,就算想复仇也无处寻找。更何况,也是自己天真,所以才会轻易被欺骗,又能怨得了谁?”
“唯独法则代行人,是一切苦难的源泉,它限制了她干涉的权利,限制了她踏足凡世的步伐,也限制了她心心念念的祖国与人民——哪怕是前一代的公正法则代行人,也不过是这一身份的受害人罢了。”
“她痛恨身为法则代行人的自己,因而挣扎、反抗,无视了【先觉者】阿斯提普大人的禁令,想效仿那位欺骗自己的神明,用一切手段摆脱法则代行人的身份,摆脱这沉重的桎梏。”
“在阿斯提普大人沉睡,尚未苏醒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人可以阻止她疯狂的执念。”
“我们常把被执念驱使的凡人称作亡灵,但实际上,人世间最大的亡灵,却是你们眼中的神明。”
“天秤魔女的称呼到底因何而来为何产生,如今,你应该明白了吧?”
她问道。
唐恩沉重缓慢地点头。
为了挣脱枷锁,为了抛弃过去,名为冬妮娅的少女,心有执念,把自己活成了人世间最大的亡灵。
“她想要我的灵魂,也是为了这个吗?”
少年闷声问道。
艾丽娅轻轻点头:“你的灵魂强大而纯粹,完全符合法则代行人的要求,当初的她,或许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与你签订契约。”
“那她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个作为契约的代价,而是选择要我的灵魂呢?”唐恩不解,明明有更加简单的方法摆在面前。
艾丽娅看了他一眼,冰蓝的眸子中似无奈,似惋惜:“我说过了,她不愿再相信任何人。”
“除了自己。”
“更何况,她自己就是被这样的方式欺骗。”
“哪怕心有执念,也不愿以同样的方式欺骗他人。”
“因为这意味着背叛。”
“对自己的背叛。”
这样的解释,让唐恩不知道怎么评价。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倒是艾丽娅,有意无意间,开口补充了一句:“对了,冬妮娅的祖国,那个强大的帝国,相信你也应该有所耳闻。”
“它就是上一个纪元的摩云帝国,最终亡于入侵者——也即是魔王军之手。”
##第一个覆灭在魔王军手中的国家。”
“你的佩剑,未名之剑米斯特里尔,在一千年多前,是摩云帝国的圣物。”
“换而言之,冬妮娅是米斯特里尔的主人。”
“真正的主人。”
轻飘飘的几句话,让唐恩彻底呆住。
一瞬间,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曾感到疑惑感到不解的,都因为这几句话而豁然开朗。
比如,为何天秤的魔女一直以来对他的态度都那么奇怪。
比如,为何当初在伦达城,她要与贝尔洛克签订契约,让他来找自己的麻烦。
再比如,为何雁泺城再度签订契约时,她要以他的剑为代价。
这本来便是她的所有物。
是象征着那个古老帝国荣耀与辉煌的圣物。
她或许从这把剑上看到了昔日帝国的影子。
那些或沉默或喧嚣、或美好或丑陋、或平凡或特殊的景象,曾无数次在她梦里出现。
令她惆怅哀伤,令她肝肠寸断。
即便过往都被埋葬在记忆中,也总有人,想把它再度挖掘出来。
看看它是否依旧美丽、依旧崭新。
假如,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锁。
那么,米斯特里尔,应该便是冬妮娅的钥匙。
——可是,这样不是很好吗?
起码现在,米斯特里尔已经回到了她手中。
那位一向淡漠高傲的魔女,此刻的心中,应是激动与喜悦的吧?
唐恩想着。
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从老爹把这把剑交给他的时候,他与天秤魔女的邂逅就已经注定好了。
两人都是同样的人。
同样为了执念,在人间徘徊不肯归去的亡灵。
少年想笑。
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仰起头望向远方天穹,日光阴霾,像是蒙着灰色的迷雾。
“阿斯提普……是谁?”
少年忽然问道。
在艾丽娅的故事中,祂是创世的神明,是最初的法则代行人敬奉的对象,但在大陆的神话中,唐恩并没有找到这个名字。
【先觉者】阿斯提普,便是一切的起源吗?
还是说,祂就是命运?
艾丽娅缓缓站起身来。
“有些事情,最好还是等到应该知道的时候再知道吧。”
“好好准备一下,唐恩。”
她说着,朝海边走去。
“准备什么?”
少年有些愕然地望着她的背影。
艾丽娅背对着他,微微一笑:“准备履行契约。”
“我似乎已经想到了——”
“该让你去做什么事。”
一阵风,呼啸吹过。
少年的刘海被掀起,露出那双黑色茫然的眼眸。
* * *
风从广袤无垠的海上吹来,一直吹向遥远的白夜。
偏殿的花园内,琉璃般晶莹美丽的少女抱着怀中长剑,目光倔强:
“离彻大人!”
“请教我学剑吧!”
她不屈不挠。
白发白眸的男子面无表情,有心拒绝。
却忽然想起了那优雅高贵的女子,想起她刚刚来找自己,为自己的妹妹求情。
许多年过去后,她终于又找到自己,但不是以大王女的身份命令自己,而是在……请求自己。
既然如此,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不要只为了一人挥剑,确实是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如果不让琉璃亲身感受一下。
——她又怎么会懂得其中的真意呢?
那女子如是说道。
如今回想起来,她的表情,似乎是感同身受。
离彻转身,背对着少女。
“二王女殿下,我可以教您学剑。”
“但在这之前,请您先正视自己的内心,然后,问自己——”
“你,喜欢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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