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娅给唐恩讲的故事，大概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

至于到底是多久之前，她并没有明说，于是唐恩也没有问。

他只是猜测，这说不定就是艾丽娅自己的故事。

和冬妮娅、和翠丽丝、和翡翠贝迪珞珈一样，她也有自己的故事——唐恩觉得，或许每个法则代行人都有。

她的故事，那么应该发生于数千年前那个文明刚刚诞生、还未有多少史料记载的第三纪元。

这确实是个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他这么想着。

很快，艾丽娅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拉回到了故事本身。

如风一般轻柔、如云一般缥缈、如水一般温柔的声音，在他身旁，将故事娓娓道来，平淡的语气像是置身事外，在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她讲述道——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强大而繁荣的帝国。

以古老的盟约为引，以神圣的圣物为基，帝国之光辉向着整片大陆传播。

它的铁骑威风凛凛，它的国民自信骄傲。

光华最盛时，它是整个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占据大陆半壁江山，无人敢缨其锋芒。

铁蹄过处，万民臣服。

但烟花会谢笙歌会停，无论再怎么风流，在历史面前，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鼎盛之后总是衰败，外敌的入侵让这个强大的帝国逐渐走向灭亡的深渊，古老的盟约被人们遗忘，神圣的圣物因纷乱遗失，在到来的邪恶与恐怖面前，铁骑枯朽无处逞威，国民惶恐不可终日。

不到十年的时间，帝国便亡于外敌入侵。

过往千年辉煌，如今十年消亡。

光芒被遮掩黯淡，存在被历史埋葬。

谁又能知道，在这个帝国覆灭之前，曾有很多人为了它努力过、奋斗过、追求过，乃至于付出过呢？

当时的帝国长公主，便是其中之一。

她降生于星辰的光辉之中，曾被认为是奉神之命降临人世的使者，是整个帝国最高贵最神圣的存在。

而她也确实无愧于这种高贵与神圣。

眼眸中永恒存在的是对分离与痛苦的怜悯，对战争与灾难的厌恶，对外敌与入侵的仇恨。她总是以自信昂扬的姿态鼓励帝国的国民们去战斗，去为了延续千年的传承而努力。

——哪怕眼前如此黑暗，我们依旧相信，道路尽头便是光明！

这是她最常挂在嘴边、用来鼓励他人的话语。

如果说，有谁最希望帝国能永远延续、子民能免受战乱的话，那个人一定是最为深爱自己祖国以及人民的她。

这位帝国长公主，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与爱戴。

可惜的是，她没有力量。

这是她唯一不足的地方，却也是最致命的地方。

因为没有力量，所以只能用言语鼓励他人。

因为没有力量，所以只能为祖国的衰败与人民的苦痛而无奈自责。

因为没有力量，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一步步走向灭亡的深渊。

……

很多很多的事情，让她越来越深刻地感到自己的无力。

一切都是因为没有力量。

于是，她常常会想。

要是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那该多好？

拥有力量，就可以为国家击退邪恶的入侵者，为人民遏止这荒唐的战争，为大陆带来长久的和平——她不知道，一切都是必然，包括战争的发生，以及帝国的灭亡。

这位单纯而天真的长公主，仅仅是这么期盼着而已。

这种期盼伴随着一个又一个噩耗的传来而愈发深厚：她的兄长战死前线，她的父王积劳成疾，她的母亲日夜忧心，她的人民深受苦难，而她的国家……仅仅余下最后的一小片领土。

谁能想到曾屹立于大陆顶峰俯瞰众生的帝国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呢？

谁都不敢相信，但它确实发生了。

最后一战在帝国的王城爆发，入侵者的军队如浪潮袭来气势汹汹，帝国的军队誓死抵抗却如同螳臂当车，终究只能延缓灭亡的带来，而不能阻止它的发生。

帝国长公主在自己的房间内为这最后一战祈祷，厮杀的声音与凄惨的哀嚎不断透过呼啸的风传入她耳中，那一日乌云覆盖，天穹阴暗压抑得好似末日到来。

终于，她虔诚的祈祷引起了神明的注意。

高高在上的神明降临，告诉她，我可以给予你想要的、强大的力量，但你将会失去干涉凡世的权力，从今以后，你将远离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孤独一身，孑然一人，不可再与凡人接触，否则，便将被神明惩罚。

长公主起先犹豫，她不愿抛弃一切成为游离于世间的魂灵，然而，风中传来的厮杀声与哀嚎声让她下定了决心。

自己不愿抛弃的一切，就是自己最珍贵的一切。

为了保护这些珍贵的事物，仅仅牺牲自己一个人，又有什么问题呢？

在神明淡漠目光的注视下，她点头答应。

本以为可以就此得到守护一切的力量。

但她唯独忘了一点：神明，并非完全没有感情。

有感情，便会有私心。

有私心，便会有欺骗。

——她被神明欺骗了。

或许，也不能说是欺骗。

只能说是，隐瞒。

神明确实可以给她强大的力量，但她没有说的是，得到力量的代价。

无法干涉凡世，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那一日，王城血流成河，宏伟壮观的建筑物纷纷倒塌，成为记忆的碎片。

第一抹阳光照入眼中，得到强大力量的长公主睁眼醒来，她茫然地走到阳台上。

入目，是一片狼藉的废墟。

熟悉得令人痛苦。

冰冷到近乎残酷。

……

艾丽娅停住，不再继续往下说。

唐恩神情恍惚，还沉浸在这个故事中无法挣脱。

艾丽娅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打扰。

好半天后，唐恩才回过神来。“这是……你的故事吗？”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面色平淡的女子。

像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然而，其实他早已知道答案。

这个故事越到后面，越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仿佛自己曾在哪里见过。

于是他肯定，这不是艾丽娅的故事。

果然，艾丽娅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谁？”

唐恩下意识问道，语气有些迫不及待。

这才是他真正想弄明白的问题。

“是谁啊……”

艾丽娅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语气幽幽，耐人寻味。

她朝唐恩一笑：“是你也很熟悉的人。”

唐恩瞳孔骤然收缩，心脏有那么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下一刻，他看到，艾丽娅嘴唇微张，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是冬妮娅。”

* * *

灰色迷雾交织笼罩的世界，倒立高塔的塔基，灰发灰眸的巫女坐在边缘，俯瞰下方苟延残喘的虚幻梦境，覆着白砂的灯笼静静地飘浮在她身边，其中，象征文明的火焰早已熄灭，没有光辉灿烂，没有火光温暖。

死寂的世界里忽然传来人类的脚步声，虽然轻微，但在巫女耳中却如此清晰。

她没有回头，心中早已知晓是谁到来。

“诺娅大人！”

“我把冬妮娅带过来了！”

轮回法则的代行人，冥府主宰哈格丽丝的声音传来，相比起其他法则代行人来说，长时间呆在往生之河，从不轻易离开的她显然和巫女诺娅更加熟悉。

这位旧世界唯一的幸存者，因某种原因在乐土秘境孤独生活了将近万年的古老存在心中不知为何，轻叹了一口气，而后缓缓站起来，转身，顿时看到，自己印象中那位清冷而倔强的少女，正跟在哈格丽丝的身后，朝自己走来。

她手中捧着一把剑。

外观平凡无奇，唯独剑身上铭刻着神圣的铭文，此刻正在闪烁微光。

纪元神剑，米斯特里尔。

她心中沉吟，面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是对她们淡淡点头。

冬妮娅在距离巫女诺娅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哈格丽丝却一直走到诺娅身后才停下来，她手中抓着自己的死骨船桨，安静侍立着，明明是法则的代行人，却和一个小女仆一样，低眉顺眼。

这或许是因为她确实很尊敬诺娅，但冬妮娅宁愿相信是另一个原因。

毕竟她本来就是个女仆。

银发红瞳的魔女松手，纪元神剑米斯特里尔缓缓飘浮，剑身上的铭文蒙在一层清亮的银光之中；而后，一团金色的光点突兀亮起，出现在魔女的身边，仿佛璀璨星辰一般散发出莹莹的光辉。

金色星辰沿着特定的轨迹，围绕银色之剑盘旋飞舞，拖曳出绚丽灿烂的尾巴，好像行星围绕太阳运转。

昔年摩云帝国的两大圣物，未名之剑米斯特里尔以及万象之星维恩泰德，此刻终于回到了它们原本的主人手中。

在这两大圣物的光芒衬托下，魔女的面容更加美丽，而她的气质却由原先的淡漠清冷变得优雅尊贵，这截然相反的转变看上去如此不可思议，但无论是诺娅还是哈格丽丝，都没有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

因为她们都知道，冬妮娅真正的身份。

在两人的目光注视下，银发红瞳的魔女提起裙角，微微弯腰，以最优雅最无可挑剔的庄重与肃穆，行了一个古朴典雅的贵族礼仪：

“以摩云帝国长公主冬妮娅·范克斯·维利亚迪克罗的名义，在此，向旧世古老之存在、此世秩序的引导者，伟大的虚幻之主诺娅，献上最诚挚的敬意与祝福。”

“愿您的意志，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