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娅离去后，原先的岛屿就只剩下唐恩一个人。

还有一条巨大的白鲸。

七海之王艾丽娅，这是她的名号。

或许是因为命运离奇，唐恩虽只是一介渺小凡人，却也见到过许多位法则的代行人，实现了哪怕是那些【奇迹】强者都无法做到的壮举。这些在世人传说中或为“神明”或为“天灾”的、超脱了凡世的存在，都于他面前褪去了原本神圣高贵的面纱，现出了真正的自己。

性格高傲、漠视凡人，宛如真正神明的天秤魔女冬妮娅虽然行事乖张，却只是个用沉默与傲慢掩盖自己心中茫然恐惧的少女，虽然不知道她究竟在追寻什么，但唐恩总能从她身上看出一种感同身受的孤独与落寞。

或许，两人是同样的人。

行走在同样艰难的道路上，前方迷雾笼罩，后方豺狼虎豹，两侧悬崖万丈，退不得亦停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却也无人搀扶帮助，唯有与寂寞为伴。

坚守在雾雨迷环中，与【虚无】的天灾对抗整整千年，逐渐在木精灵一族的传说中被奉为神明的苍之猎手翠丽丝，心中最渴望实现的愿望不过是寻回自己遗失于人间的眷恋，然后等待一句迟到了千年的“我会娶你”。然而，直到现在她还在等，并且，还将一直等待下去。

至于上一代生命法则的代行人，万古精灵族供奉的太古生命树翡翠贝迪珞珈，曾与五首龙神艾洛欧一并成为了最古老的代行人，但心中的爱却因为岁月无情的流逝转变为了永恒的痛苦——无法去爱他人的痛苦、无法被他人爱的痛苦、以及到最后连爱都不需要的痛苦。他被此折磨了无数岁月，最终所求不过以凡人之躯孤独老去。

至于到现在还活着的，那位最古老的法则代行人，五首龙神艾洛欧，唐恩反而对他了解得不是那么清楚。双方唯一的联系，似乎只有那名为特蕾西亚的少女——五首龙神赋予勇者力量，让他们有实力去讨伐魔王，特蕾西亚便是这一代的勇者。

而唐恩，是决定取代勇者的人。

说起来未免可笑，因为实际上，他已经失去了这样的能力。

连剑都没有，该如何取代勇者？

少年靠着粗糙的树干，目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了澄澈的苍穹与灿烂的天光。

他微微眯起眼。

不远处的海面上，白鲸静静浮着，双眸紧闭，宛如沉睡。

但唐恩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只是与这片海洋融为了一体。

她的呼吸融入海风、她的身体包裹海水、她的心跳拍击浪涛——于是，反过来，海风变成了她的呼吸，海水变成了她的身体，浪涛变成了她的心跳，她浮在那里，却往往会让人忽视掉庞大身躯的存在，而只注意到那股浩瀚渺远的气息。

既然是七海之王，那么，自然会有掌控七海的能力。

与海洋融为一体，招来波涛、席卷旋涡不过一念之间的事情，相比起弱小的凡人种族苦苦追求的天人合一，这种好似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更加令人艳羡。

如果自己也能拥有这种力量的话……

唐恩自然而然想到了这一点。

他想到，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轻松解决很多事情，以往遇到的许多困难的抉择，或许也不会那么令人纠结了。

当少年心中浮现出这种想法的时候，他眼眸中燃烧的深红色烈焰一瞬间变得更加蓬勃更加汹涌，在风中摇曳出长长的焰尾，张扬而肆意。

正在这时，浮在海面上的巨大白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倒映出唐恩的身影。

目光像是穿透了数千年的光阴而来，带着一种沧桑古老的厚重之感。

这一瞬间，唐恩只感觉自己脑海中浮现出一双冰蓝的眼眸，这眼眸将他的所有想法都看透，又一一冻结，让他像是陷入了一片冷冽浩瀚的冰海之中，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

周围的景象一下子变得很慢，时间仿佛凝固住，一分一秒都如此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秒，也可能是一个纪元，唐恩终于从这种无法思考近乎窒息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他看到脑海里那双冰蓝的眼眸悄然闭合，而后，冷冽浩瀚的冰海消失，无影无踪。

整个人似冰雪皎洁空明，无物存在。

那些自然而然产生的想法，也都随着这冰海的消失而不见了踪影。

唐恩顿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但与此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真实的感受。

温柔似水的女子声自风中传来：“感觉好些了吗？”

唐恩扭过头，发现艾丽娅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眼眸中是关切的神色。

他张了张嘴：“我……”

“心魔还在影响你。”

艾丽娅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解释道：“他虽然被我压制，但还在不断给你施加压力，试图让你屈服于自己的执念，从而再度脱困。”

“心魔的成长速度，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他还在变强，借助你的不甘与痛苦。”

“愈来愈强，一直到无法遏制的地步。”

“到那个时候，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他。”

“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白鲸的尾鳍，轻轻拍了拍海面。

哗啦哗啦。

潮水涌上沙滩，又缓缓消退，只留下一片湿润的痕迹。

四下寂静无声。

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没有。

枝叶不再婆娑，少年亦是沉默。

好久之后，他才点了点头。

“那么，还想回去么？”

艾丽娅接着问道。

唐恩闻言，顿时苦笑。

“就算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就算之前还想过回到白夜回到大陆。

现在，这种想法也已经烟消云散。他执念未消，心魔未死，回去了又有何用？

哪怕没有他，白夜国对冰之魔将的那场战役也不会失败。

更何况他——准确来说，是他的心魔——还帮助白夜一方斩杀了冰之魔将。

这么一想的话，白夜和大陆，有他没他，或许都没什么差别。

少年抬头望天。

他的手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摸到。

顿时一愣。

目中掠过些许茫然，而后是寂寥。

这时，艾丽娅忽然说道：“唐恩。”

“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 * *

死后的世界，所有色彩都是黑白，世界如纸张般被撕碎，杂乱无章地堆积重叠，有什么东西隐藏在了这些碎片的夹缝之中。

那是一条河，来自虚空又流向虚空，没有起源亦没有终点，河水是苍白色的，象征死亡。

隐约可以从河流中听到低哑凄惨的哀嚎，无数漂浮不定没有实体的灵魂表情茫然，浑浑噩噩，无有自我，不知生趣。

这些才是河流的本体，是还在人世间经受苦难，即将踏入轮回的灵魂。

它们共同组成了这条名为往生的河流，一艘死者尸骨制成的小船正顺着苍白的河水行驶，看似顺流而下，但却总是停留在原地，没有前进亦没有后退。

船上的摆渡人是一名身着黑白二色华丽衣裳，用古怪面具遮住了左半边脸庞的少女，此时她手中抓着苍白如骨关节分明的船桨，但却左顾右盼，无心摆渡。

“冬妮娅怎么这么慢啊，现在还不来。”

她轻声嘀咕着：“明明都过去好久了，诺娅大人不会等不及吧？”

“还是说艾丽娅没有把我的话传到？”

“不应该啊！”

她在小船上来回踱步，显然颇为焦急：“哎呀，冬妮娅那个家伙怎么还是这样，老是不听别人的话。”

“阿斯提普大人的话不听，大家的话不听，现在连诺娅大人的话都不听了吗？”

“性格那么糟糕，整天摆着一副死人脸，好像我欠了她很多钱一样，说话又冷得要死，噫！”

她似乎想起什么，身体一个颤抖。

那是不堪回首的记忆。

直到今日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那个疯子、白痴、大笨蛋！”

她小声骂着，为自己居然被吓得那么害怕而感到丢人。

这时，身后传来淡漠的声音：“哈格丽丝，我来了。”

“噫！！！”

少女寒毛倒竖，身体僵硬，好像身后突然出现的不是冬妮娅，而是一头恐怖可怕的猛兽。

好半天后，她才讷讷地回过头，脸上浮现出极为勉强的微笑：“你来了，冬妮娅。”

“诺娅大人已经等你很久了。”

“我现在就带你去乐土秘境。”

她嘿嘿干笑着，试图把话题扯开。

冬妮娅淡淡瞥了她一眼，轻轻点头：“好。”

哈格丽丝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冬妮娅没有听到自己刚刚说的话。

阿斯提普大人保佑、诺娅大人保佑！

她连忙抓起死骨船桨，摆渡小船，往往生之河上游的乐土秘境行驶而去。

忽然，身后的少女用冰冷的语气说道：“我没有不听阿斯提普大人以及诺娅大人的话。”

“还有，如果我的态度让你不满的话。”

“我感到很抱歉。”

少女轻轻把手放到哈格丽丝的肩膀上。

虽说是抱歉，但目光淡漠，没有感情。

哈格丽丝表情顿时呆滞，抓着船桨的手此时变得和船桨一样苍白。

“那个……冬妮娅……”

“其实，我是可以解释的。”

“能先……听我把话说完吗？”

“唔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