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眼中燃烧着火焰。

深红之色，如同红莲怒放。

感受到眼中的灼热，少年微微一怔。

他看到天秤的魔女亦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眼眸有一瞬间闪过极为复杂的情绪。

少年嘴唇张了张：“我……”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冬妮娅挥手，招来一片澄澈的海水，化为镜子，漂浮在唐恩面前。

他从其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黑发，黑瞳，双目燃烧火焰，目光被这火焰遮掩无法看清，神情和之前的坚定与决然不同，是经历了很多事之后的疲倦与落寞。

唐恩从没有想到，这样的神情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脸上。

是因为他太累了吗？

少年伸出手，缓缓抚摸自己的眼眸。

烈焰看似熊熊，但其实并不灼热，反倒很温暖，唐恩的手抚摸着这烈焰，像是沐浴在了温暖的泉水之中。

眼中有泪，化而为火。

这是以他的眼泪为薪柴燃烧起来的火焰。

他闭上眼，感受到火焰依然还在燃烧，深红之火在风中摇曳着，点染他整双眼眸。

“要素溢出。”

冬妮娅开口，淡漠的声音蕴含着复杂的情绪：“你体内的火之要素太多，肉体无法承受，故而多余的部分以这样的形式溢了出来。”

少年沉默了一会，而后睁开眼，用沙哑的嗓子问道：“也是和心魔有关吗？”

冬妮娅点头。

“如果不及时解决的话，会怎么样？”

少年继续问道。

他相信这绝非什么好事。

“被排斥溢出的火之要素本质是来源于心魔的力量，具备混沌的性质，当这种力量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将反过来侵蚀宿主体内的要素之力，直到全部吞噬……”

“会死吗？”

唐恩打断了冬妮娅的话语。

后者没有生气，只是静静看着他，握着剑的手越来越紧。

风吹过，一阵剑鸣。

少女点头，银发在风中飘起，像绽放了一朵美丽神圣的花朵。

“会。”

声音出乎意料，没有冰冷，也不显淡漠。

只是带着这两人都没有察觉到的隐约哀伤。

裹在风中，向远天飞去。

少年闻言，笑了笑：

“是吗？”

“我要死了啊。”

语气平静。

没有害怕恐惧，亦没有不舍怨愤。

好像一下子便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或者说，从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只是这一回，它到来的方式，和少年预想中的不太一样而已。

魔女转身，背对着少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接近原本的淡漠冰冷：“若能斩去心魔，你自然不会死。”

说出来的话，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尽管，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么说。

唐恩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我知道。”

他轻声道：“所以，我才说——”

“我要死了。”

既然要素的溢出与心魔有关，那么自然也要从心魔入手解决。

可他已失去了斩杀心魔的信心。

以及能力。

明明触摸到了讨魔剑术的真意，但却还是无法消去心中渴求力量的执念。

——或许，他追寻讨魔剑术真意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为了变强，而不是为了斩杀心魔呢？

从最初的时候就走错了方向，如今还能纠正吗？

更何况。

剑已不在手中。

在唐恩看不到的地方，冬妮娅神情微微动容，她开口，正想说什么，却忽然，远方的地平线一片涛声哗啦传来，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袭，声势惊人浩荡。

两人不约而同扭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顿时看到，一阵滔天的巨浪呼啸而来，席卷汪洋万物，肆意磅礴，直拍高空数百余米，那股气势令人为之色变。

“什么！？”

唐恩瞳孔猛地收缩，眼眸中燃烧的烈焰一瞬间变得更加汹涌，在风中曳出长长的焰尾，好像要与那席卷而来的浪涛分庭抗礼。

但未免太过渺小，以至于显得可笑。

他下意识往前一步，伸手摸向腰间。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摸到。

顿时一愣。

恍惚意识到，自己已失去了手中长剑。

复杂的心情顿时油然而生。

“无需惊讶。”

冬妮娅看了他一眼，似乎要把他整个人看透。

唐恩这才想起来，身旁还有一位执掌法则的人间神明，除了魔王和勇者以外，或许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能与他们抗衡。

既然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好害怕了。

他面色重归平静。

这时，那滔天的巨浪也已经席卷而来，转瞬之间奔临眼前，数百米高的浪涛遮天蔽日，让四周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夜里，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

眼见巨浪就要撞击在小小的岛屿上，将一切都淹没吞噬，冬妮娅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没有出手，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唐恩皱眉，有些疑惑，却忽然从这巨浪中感受到了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陌生是因为，这股浩瀚广博、浩渺高远的气息是他从未感受过的，而熟悉却是因为，这股气息的本质，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和唐恩认识的某个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个人就站在唐恩的身边，因而他可以很轻易分辨出来，二者系出同源。

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冬妮娅，若有所思。

下一刻，巨浪将要撞上岛屿之时，前进的势头忽地戛然而止，浪涛诡异凝滞在了半空中，化作一面蓝色的高大城墙，水流在其中不断流淌，冲刷着这“城墙”的表面，让它看上去既坚硬又柔软，既可抵挡万军冲击，又可分化千钧之力。

这奇特的一幕让唐恩更加相信心中的猜测，如果不是法则代行人的话，谁能有这般强大的伟力，招来巨浪又随手遏止？

冬妮娅向前一步，轻声道：“你回来了，艾丽娅。”

“嗯。”水流中传来温婉柔和的女子声。

而后，巨浪化作的城墙顷刻间崩溃瓦解，浪涛像撞在了坚不可摧的山崖上一般，向后倒卷回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如来时一般席卷而去，浩荡声势令人色变。

直到此时，唐恩才有余力去观察那位新出现的法则代行人。

令他惊讶的是，他看到了一头巨大的白鲸。

她静静浮在海面上，身躯庞大，几乎与他所在的岛屿一样。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正望着唐恩，似乎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在看到这双眼眸的一瞬间，唐恩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片浩瀚的汪洋。

尽管没有亲眼见过，但他还是一瞬间肯定，这不是苍蓝海，不是北海，甚至不是七海中的任何一个——它应是孕集了七海精华的母亲，是七海结晶之源头，也即是传说中的最古老之海。

早在魔王军还未侵略大陆的数个纪元之前，最古老之海便已存在。只是之后纪元动荡天地剧变，才逐渐演化出了所谓的七海。

在这片传说记载最古老最悠远的海洋中，唐恩看到了苍蓝海的广袤，亦看到了北海的冷冽；看到了源海的生机，亦看到了空海的缥缈……无处不在、无所不包，容纳万物，正是最古老之海的包容与胸怀。

好半天后，他才回神。

堪堪从白鲸眼眸的最古老之海中挣脱出来。

却看到眼前冰蓝的眼眸中带着些许赞许，以及肯定。

唐恩心念微动，意识到，这名为艾丽娅的法则代行人，对自己应该是抱有善意的。

虽然，他亦不知道这种善意因何而来。

正在这时，白鲸开口，却是询问：“你就是唐恩吗？”

少年微愣，而后点头：“嗯。”

自己的名字，应该不至于连这些高高在上的法则代行人都有听说吧？

毕竟，自己所做的事情，在他们眼里，应是不值一提的才对。

“我听过你的名字。”

白鲸缓缓说道：“从冬妮娅口中。”

冬妮娅？

天秤的魔女？

唐恩侧过脸，有些惊讶。

银发红瞳的少女面色不变，语气冷漠：“艾丽娅就是与你签订契约的人。”

不经意间岔开了话题。

艾丽娅眸中带有一丝笑意，但也没有揭破。

“确实是我让冬妮娅将你带来的，因为我想与你签订契约。”

她的目光落在唐恩眼眸中燃烧的烈焰上：“你的心魔，也是被我暂时压制的，这是契约的‘回报’。”

“那么，代价是？”

唐恩眼露疑惑，失去了灵魂与剑的自己，还有什么值得这些法则代行人重视的？

“你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艾丽娅如是说道。

“什么事？”

唐恩下意识开口询问。

这个世界上，还有能让法则代行人也感到为难的事情吗？

“还没想好。”

艾丽娅的回答让唐恩有些措手不及。

还没想好，是什么意思？

难道……救他这件事，本来就是她决定要做的？

只是因为法则代行人不能随意出手干涉凡世，所以她才借契约为幌子，行救人之实？

这么解释确实说得通。

但反而更让唐恩疑惑了。

他自觉只是一渺小凡人，由冬妮娅的态度来看，对于这些法则代行人应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何德何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他迫切想知道答案。

艾丽娅对他的想法了然于胸，但却没有直接为他说明原因。

反而话锋一转，对冬妮娅说道：“刚刚哈格丽丝来找我了。”

话语平淡，但冬妮娅闻言，表情一下子变得格外凝重。

法则代行人一向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管辖的地界，但天秤魔女冬妮娅和冥府主宰哈格丽丝却是两个例外。前者是因为心中还有执念，后者却是因为……某个特殊而强大的存在。

那位存在如今居住在往生之河上游的乐土秘境中，从不轻易离开，偶尔才会传出只言片语，这些话语，往往就是通过哈格丽丝之口传给其他法则代行人的。

换句话说，哈格丽丝就相当于她的信使。

如今，她又会为那位伟大存在传来什么消息？

冬妮娅表情郑重地望着艾丽娅，那严肃的模样令唐恩也为之惊讶。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艾丽娅将要说的那件事情、那件足以让冬妮娅郑重以待的事情，或许——

和自己有关。

这个念头刚一产生，他便听到耳畔传来艾丽娅温婉柔和的声音：

“哈格丽丝说，”

“诺娅大人请你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