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了数千年后,终于等来了一次改变的机会。
这是无比珍贵仅此一次的机会。
如果不能把握住,恐怕会抱憾终身。
数千年前,便已有七海。
苍蓝海、北海、极星海、暮光海、源海、空海,以及远望海。
我曾见过波涛万里,烟波浩渺;也曾见过巨浪呼啸,汪洋成灾。
海洋孕育着生命,而生命又孕育着希望。
所以,现在。
你会带给我希望吗?
……
无人作答。
只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
* * *
唐恩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用很温柔的语气在和他说话。
她给他讲述数千年前的故事。
但他只记住了其中的海映天色,苍茫浩瀚。
至于更多更悠久的故事,却被掩藏在了那卷起的波涛之中,恰如浪花浮起又很快褪去,让人难以捕捉。
梦的最后,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道:
“契约成立。”
契约?
少年恍然惊醒。
恰如千年大梦中挣扎不休,此时才明白那只是一场梦。
既然是梦,总会有醒来的时候。
沉重的眼皮缓缓睁开,金色天光有些刺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垠的碧空。
澄澈到极致,连云朵也没有,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片海洋。
浑身上下传来痛苦的感觉,好像被冰雪冻住,被利剑划过。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但却没有出声。
这样的痛苦,虽然剧烈。
但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倒不如说,早已习惯了。
记不清有多少次,自己像现在一样陷入沉睡,醒来之后,便会体会到这种痛苦的感觉。
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在大战之后睡上安稳舒适的一觉。
那才会让他不适应吧?
唐恩扭过头,发现自己正躺倒在一片沙滩上。
是海水把自己冲到这里来的吗?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自己一剑挥出,刺穿了心魔的心脏,接下来的景象便如同陷入了混沌一样,模糊朦胧。
可是……剑?
他的剑呢?
少年回过神来,感到一阵恐惧,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好像要握住什么。
只抓到了一把沙子。
心中顿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果然,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忽然,风中传来熟悉却淡漠的声音: “你的剑,在这里。”
唐恩下意识抬起头望去,却看到,不远处,高大的古树下,一名银发红瞳,身着黑色华丽长裙的少女坐在草地上,她手中捧着一把剑,此时,白皙的手正轻轻擦拭着那冰冷的剑身。
红宝石一般纯粹的眼眸,投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目光。
宛如神明,高高在上,不会因为外界动摇。
天秤的魔女——
“冬妮娅!?”
他惊愕,脱口而出。听到这称呼,坐在树下的少女微微一怔。
为何,又要直呼自己的名字呢?
明明还有其他的称呼,比如天秤的魔女。
生疏一点,保持距离,不是更好吗?
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她深深地望了少年一眼,而后收回目光。
“你入魔太深,被心魔引诱堕落,差点酿成大错。”
“我与你签订契约,暂时将你的心魔压制。”
“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能真正斩杀心魔的人,永远只有一个。”
“那就是你自己。”
她语气淡漠,把前因后果简单叙述了一遍,最后说的那句话让唐恩有些失神。
少年缓缓把目光落到自己紧攥着的手掌上。
正有金黄的沙粒从指缝间泄落。
能斩杀心魔的,只有自己。
可是他连剑都没有了,又该怎么斩杀心魔?
魔女淡淡瞥了他一眼,在他看不到的时候,眉头微蹙,她指尖孕育一点法则的力量,屈指一弹,飞入唐恩体内,为他残破的身躯注入了些许生机与活力。
唐恩低低呻吟,感觉自己体内狂躁的血液与腐化的皮肉正在逐渐死去,新的血肉诞生,蕴藏着强大的力量,萎靡不振的火之要素也在一点一点复苏,他的实力逐渐恢复到了鼎盛的时期。
靠着这股力量,少年勉强翻身,站了起来。
“谢谢。”
他低声道。
天秤的魔女低着头,轻轻擦拭手中长剑,此时听到少年道谢,头也不抬:“契约的内容而已。”
语气无喜亦无悲。
叫人猜不透她此时的心情。
听到“契约”的时候,唐恩神情有些恍惚。
第三次了。
秤的魔女冬妮娅签订契约,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初出茅庐懵懂天真的剑士,连血之魔将的一个分身都无法抵挡,为了保护同伴,不得不在天秤魔女的操控下签订契约,付出自己的灵魂作为代价。
##第二次,雁泺城时,自己已是要素深化,于大陆上也小有名气,但却依旧为自己的信念迷惘着,执念的诞生,也是源于那时。彼时深黯来袭魔潮汹涌,猫人少女轲危在旦夕,少年主动寻求天秤魔女的帮助,以剑为价,直面深黯,最终却引来心魔,不得不亲手结束那位亦师亦友的老者的生命。
取代勇者的信念愈发纯粹,渴望力量的执念愈发深厚,以至于心魔不死始终潜伏,终于才有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苍蓝海上入魔疯狂,天秤魔女主动出手,再度与他签订契约,将他从自我毁灭的边缘拉了回来。
可是,既然是契约,那就必然要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
那么,这一次的代价,又会是什么?
唐恩站在原地,用复杂的目光望着冬妮娅,身形有些孑弱,有些孤独。他没有开口询问,但他觉得冬妮娅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没有原因,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冬妮娅依旧低头擦拭长剑,如镜子般明亮的剑身上有一道银色的光芒流过,映照出她红宝石一般纯粹的眼眸:
“代价为何,你很快就会知道。”
也就是说,现在还不能告诉自己吗?
唐恩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心中居然也没有疑惑或者惶恐之类的情绪。
他似乎毫不在意,无论代价到底会是什么。
毕竟,就结果而言,他能付出的东西,已经毫无保留全部付出——无论是灵魂,还是他的剑。
哪怕接下来,天秤的魔女对他说,代价是你的生命,他也不会有任何的意外。
顶多有些惆怅:他失去了坚守自己信念的依仗,失去了继续前进的能力,曾发誓要一生践行的誓言,也会随着他的死亡灰飞烟灭。
过去种种,烟消云散。
他把灵魂给了魔女,所以,也无法得到进入冥河转世轮回的机会。换句话说,他不会再有下一世了,再也不会出现一个人,拥有和他一样的灵魂。
未来种种,尽数埋葬。
少年忽地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轻叹了一口气。
明明还未失去,却好像已经失去。
天秤的魔女听到他的叹息声,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红色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解与茫然。
擦拭着长剑的手,也缓缓放慢,乃至停了下来。
以前的少年,印象中的那个少年,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剑不见了,所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寻找自己的剑,一直找、一直找,无论在何方,在谁的手上,都会锲而不舍地寻找。
直到最终把它重新握在手中,才会感到安心。
可现在,他没有。
从他苏醒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
他还是没有要从自己手中取回长剑的样子。
这说明,他已经放下了吗?
不是放下执念,而是放下剑。
——然而,他是最不应该放下的那个人。
是冬妮娅觉得,最不愿放下的那个人。
他的信念,与自己的执念相当。
自己的执念有多深厚,他的信念就有多纯粹。
自己都没有放下执念。
为何他先放下了信念?
因为心魔?
还是因为自己?
少女缓缓站起身,双手捧着长剑。
这把摩云王室供奉了千余年的纪元神剑在她掌中微微颤抖,发出声声低沉的哀鸣,其上铭刻的铭文闪烁着莹莹微光。
她向前几步,走出了枝叶的阴影,将剑暴露在了一片灿烂的天光之下。
也将它暴露在了少年的视线中。
冬妮娅定定地看着眼前黑发黑眸的少年,忽而开口:
“米斯特里尔,先留在我手中。”
语气看似坚定,不容反驳。实际上,却给对方留了几分回寰的余地。
只要唐恩开口,要她手中长剑。
她必然不会拒绝。
天秤的魔女想到。
反正,三年后,根据契约,米斯特里尔会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所以,不用急于一时。
她用这样的理由说服了自己。
红宝石眼眸的深处,未尝没有些许期待隐藏。
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而已。
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名为唐恩的少年沉默了。
他闭上眼,沉思,像是面临着一个很重要的抉择。
——可是,根本无需抉择啊。
如果是你,如果是名为“唐恩”的人,在这个问题上,根本不会有任何思考。
他应该斩钉截铁地说:
“那是我的剑!”
这样才对啊。
不是吗?
魔女抿紧嘴唇,捧着剑柄的手悄然合拢,将那冰冷的触感紧握。
外界,天与海变得格外缓慢。
时间凝滞住,一分一秒的流动都显得那么漫长。
终于,那紧攥着的手掌缓缓松开。
最后几粒金黄的沙子,落到沙滩上。
少年睁开眼,眼角有一滴血红的眼泪渗出。
他却好像没有发觉一般,露出了如释重负却也疲惫困倦的微笑:
“嗯。”
语气平淡,没有纠结,没有挣扎。
没有不甘,没有不舍。
好像把一切都彻底放下。
冬妮娅愣住。
下一刻,“噗嗤”一声,少年眼角的血泪开始燃烧。
深红色的烈焰,像是在昭示着什么。
眼中有泪,化而为火。
天秤的魔女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终于在一片恍惚中意识到一件事。
记忆中那个永不妥协永不退缩永不放弃的少年,大约,的确已经——
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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