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说出口的话，似乎再也不会有机会说出口。

当唐恩睁开眼时，冰之魔将看到的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眸，其中猩红的光芒妖艳诡鬽，让人不禁沉入其中无法自拔；滔天的杀意与嚣狂的血气从少年身上散发，好像他体内潜藏着一只嗜血疯狂的猛兽。

长剑洞穿了她的胸口，比先前强烈了无数倍的痛楚一遍遍涌上脑海。

但冰之魔将却恍若未觉，只是用充斥着惊愕、茫然、愤怒、不甘……乃至畏惧的复杂目光，望着少年冰冷淡漠的脸庞。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甚至比自己更像一个魔族。

他才是魔。

真正的魔。

而自己不是。

所以，才会输给他。

深红色的烈焰凭空冒出，顺着剑身蔓延，将冰之魔将的身躯包裹。

混沌之寒在烈焰燃烧中逐渐消退，冰之魔将也在这深红色的烈焰之中，缓缓失去了自己的存在。

铠甲被燃烧成灰，露出了完全由漆黑寒冰凝聚的躯体。

此时，正在融化。

冰之魔将眼中猩红的血色闪烁，她缓缓伸出手，握住那把贯穿了自己心脏的长剑。

剑身冰冷，一如她所诞生的极寒。

“终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却没有说是什么一样。

究竟是说，少年会变成和她一样的混沌之魔，亦或是说，少年会迎来和她一样的下场？

不得而知。

唐恩面色未变，拔出长剑，转身。

身后烈焰滔天，魔气化作寒冰消散。

连一声哀嚎或怒吼都没有发出，冰之魔将在红莲绽放之时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任谁都不能想象，纵横海洋肆虐杀场，给白夜国以及其他深海种族带来了巨大压力的冰之魔将，会如此轻易地死在这里。

杀了她的人目光淡漠神情冰冷，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一个滑稽、可笑，且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结局。

七海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愤怒凄厉的咆哮，那是身为冰之魔将的同类，正率领大军进攻岛国波塞冬以及其他深海种族的寒渊骑发出来的声音，越过了无数重空间的界限，一直传到千万里之外的这片战场。

一名魔将的陨落，往往意味着侵略步伐的滞缓。

更何况，前后两名魔将——伦达城的血之魔将，苍蓝海的冰之魔将，他们的死亡，都和唐恩脱不了干系。

这样的人物，是魔王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抹去的。

誓要让群星陨落，才可彻底征服秩序。

高空之上，北海剑圣离彻面色不变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却轻叹了一口气。

有着直接或间接击杀两名魔将的功绩，这个名为“唐恩”的少年，本可以成为大陆群星中最璀璨的那一颗。

一如九十年前的他。

可惜。

他入魔了。

迫切想要斩去的心魔，依旧深深扎根在他心中。

酝酿许久，直到此时，终于爆发。

也是他疏忽大意了，误以为心魔已死，又想借此机会让唐恩早点掌握讨魔剑术的真意，却没想到，反而成了心魔的机会。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已无用。

唯有一战而已。

甲板上的少年仰起头，望着他，猩红双眸中忽然燃烧起了深红色的烈焰。

不是形容，而是确实在燃烧。

他的气势节节攀升，转眼已突破要素深化的门槛，进入要素巅峰的层次。

但还没有到达尽头。

他的气势还在继续往上攀高，似乎不知满足，一定要登临顶点。

突飞猛进已不足以形容他实力增强的速度，对于寻常人来说需要花费数十年时间突破的瓶颈于他而言仿佛根本不存在，眨眼之间，他蓬勃强大的气势停在了要素巅峰的极限，再迈出半步，便可以进入世人渴求的【奇迹】境界。

离彻知道，他没有可能迈出这半步了。

因为他已入魔，而魔是没有办法触碰到法则门槛的。

不触碰法则门槛，【奇迹】对他来说永远是可望不可即。

但这就已经足够。

现在的唐恩，除了境界不如离彻以外，其他方面都和离彻没有任何区别。

他体内火之要素汹涌，像藏着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

与离彻截然相反。

深红色烈焰熊熊燃烧，朵朵红莲于半空中绽放，少年踩着这些红莲，一步一步走上高空，与离彻对视。

白发白眸的男子淡漠开口：“你本不该如此。”

为何轻易入魔？

血眸燃火的少年轻抚手中长剑，语气平淡，无喜无悲：“我本就是如此。”

我本就是魔。

因为心中本就有执念。

神剑颤抖，声声哀鸣。

“是吗。”

离彻摇了摇头，而后缓缓举起手中长剑。

他整个人站在天穹下，目光高邈而浩瀚，气势广博而空旷，与天地融为一体，令人难以捕捉。

少年眼中，周围的景象一下子模糊起来，无法看清。

下方的战场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格外遥远。

……

混沌魔族因为失去了主将变得混乱，只知道杀戮与破坏，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进攻，白夜士兵将其逐个分割，一一击破，很快便掌控了战局。

然而，能有这样的战果，居然是多亏了唐恩的入魔。

若他不入魔，不一剑斩杀冰之魔将，离彻起码还要和冰之魔将缠斗半天的功夫，才有可能将她击败。在那之前，魔王军绝不会如此轻易溃败，白夜一方的损失也会更大。

真是极具讽刺意味的事实。

奔狼骑将卡洛梅斯手握雷光，站在一艘船上，默默地看着高空，北海剑圣离彻与入魔少年对峙。

他看到北海剑圣开口，和少年说了什么话，后者回了一句，而后两人没有再交谈。在这一问一答之后，北海剑圣举剑，正对着上方覆盖堆积的乌云，电蛇游走雷光闪烁，天穹压抑死寂。

下一刻，卡洛梅斯感受到一股冰冷的气息扫过这片战场。

这种冰冷与混沌之寒的死寂与枯朽绝不相同，它高洁、冷冽、清寒，象征最为纯洁最为神圣的力量。

冥冥中好像有一双白色的眼眸睁开，注视着战场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寸角落乃至每一粒灰尘。

那目光淡漠，宛如高高在上的神明，任何事物，大到极致，或小到极致，都无法从他眼底逃脱。

下一刻，被这双眼眸注视到的所有事物，除了还在厮杀的双方之外，统统都被冻结，化为了冰蓝晶莹的寒冰。

黑与红翻滚沉浮的血海被冻结、随着波浪起伏不定的残肢断臂被冻结、在海中剧烈摇晃的庞大船舰被冻结、甲板上恐怖狰狞的尸体被冻结……寒意侵蚀入骨，放眼望去，直到地平线的尽头都是寒冰。

不过短短一瞬，这片海域就变为了寒冷的冰冻荒原。

视线中有晶莹的碎屑飘落，但卡洛梅斯知道这并非是在下雪，只是飘浮在空中的尘埃也被冻结，纷纷坠落而已。

他仰起头，果不其然看到，那堆积覆盖在天穹之下的乌云已经被冻结起来，宛如一片庞大的冰雪大陆倒坠在高空之上，给人一种就要压下来的感觉。卡洛梅斯甚至在其中看到了如巨蟒般粗壮的紫色雷电，它还保持着游走不定将要劈落的状态——但此刻，毫无例外，也被冻结。

可以说，眼前的世界，除去蔓延的寒冰之外，再无他物。

卡洛梅斯瞳孔睁大，尽管也曾见过北海剑圣出手多次，但他心中还是为此震撼不已。

所谓的【奇迹】强者，在要素的数量与质量上，和巅峰强者并无太大区别。他们唯一的优势在于，借助修炼要素，触碰到了对应的法则，可以稍微借用法则的力量，创造出自己独有的【奇迹】。

北海剑圣离彻修炼水之要素，触碰到的法则是由水延伸出去的寒冰。

——【永冻极寒】，冻结万物，冰冷与残酷之下隐含着神圣高洁的力量，让人身处其中，如同直面天地风雪，畏惧严冬伟力，不得不屈服于冰雪之威。

这就是他的【奇迹】。

* * *

白夜王宫。

晶莹剔透的吊坠支离破碎，光芒黯淡。

白发蓝眸的少女呆呆地望着手中破碎的吊坠，目光无神。

她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黑发的少年，眼睛血红，燃烧烈焰，神情冰冷而淡漠，没有一丝人味。

像是魔。

那不是她想看到的唐恩。

不是她心心念念无法忘怀的那个唐恩。

他只是披着同样外皮的魔而已。

他失去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琉璃忽然想到。

如果自己不能在他没有信念的时候与他邂逅。

是否能在他迷失信念的时候将他唤回？

少女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她离开房间，走到阴沉压抑的天穹之下，恍惚看到远方的地平线，冰蓝的寒冰蔓延。

……

书房内，琉澜正在翻看密报，上面是关于那些与邪教徒勾结的贵族的情报。

是应该趁此机会一网打尽，还是按兵不动顺藤摸瓜？

她脑海中无数念头闪烁，开始思考其中的利益关系与利弊权衡。

忽地，下一刻，一道冰蓝色的流光从窗外呼啸掠过，流光中裹挟着美丽圣洁的冰之天使。

琉澜望着那道远去的流光，神情惊愕。直到门外传来侍卫焦急的通报声，她才回过神来，轻叹了一口气。

“随她去吧。”

稚鸟学会真正的飞翔，是从面对暴风雨开始。

* * *

北海与苍蓝海的交界处，巨大白鲸远眺地平线，那里寒冰蔓延，一片冰蓝。

有隐约的魔气散发。

“似乎出事了。”

她转头：“你要去救他吗？”

银发红瞳的魔女目光闪烁，随后，缓缓摇了摇头：“有什么必要么？”

她是天秤的魔女，公正法则的代行人。

有什么必要专门跑去救一个人类呢？

“是吗？”

白鲸笑了笑：“还是有必要的。”

“就当做是，我和他签订契约，怎么样？”

“身为天秤的圣女，你应该不会拒绝这样合理的契约要求吧？”

她问道。

“……”

一阵沉默，随即，冬妮娅转身。

“是天秤的魔女。”

“不是圣女。”

她的身形消失在虚空中。

只有淡漠的声音还在海上回荡。

白鲸望着眼前空荡荡的一片，缓缓摇头，叹了一声：

“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