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原本以为,所谓的心魔,早在自己触摸到讨魔剑术真意的那一刻,被自己斩去了。
但他没有想到,魔由心生。
执念未消的话,只斩去心魔是无用的。
他还会重生,还会归来,一如亡灵,纠缠不休。
现在,他眼前出现了一片战场,天穹阴沉压抑,血海沉浮残肢,粗大的电蛇在乌云中游走,轰鸣的雷声在耳旁炸响,还有冰冷洁白的雪从天飘落,冷却那炽热的杀意与怒火,为战场添了几分冷冽。
庞大的船舰在波涛中剧烈摇晃,残暴狰狞的魔王军和保卫国土的白夜士兵厮杀在一起,难解难分。
血与火永不熄灭。
战争亦永不停息。
然而下一秒,唐恩看到,视线中的所有人——无论是魔王军还是白夜士兵,他们的脸庞都变了。
在一阵模糊朦胧的灰色迷雾之中,扭曲变幻为了另一张熟悉的脸庞。
黑发,黑瞳,神情坚定,目光清澈。
那就是他。
是名为唐恩的男子。
也可以说是,他心中的魔。
成千上万张与自己相同的面孔出现在自己眼中,他们不分彼此,厮杀着,有的浑身浴血,有的不甘倒下,场面看上去像一出滑稽可笑的闹剧。
唐恩默默地站在甲板上,对这一幕冷眼旁观。
手中长剑之上,缠绕着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风吹过,血的腥味灌入鼻中。
他略略扭过头,却看到地上的尸体——魔王军的尸体,以及白夜士兵的尸体,也变成了自己的模样。
他们倒在甲板上,目光清澈却无神。
明明倒下的姿势与面朝的方向不同,但唐恩却觉得,他们都在看着自己。
像是在质问自己。
在这些有着唐恩面孔的尸体中,还有不少是唐恩亲自斩杀的。
剑的伤痕,清晰夺目。
“你杀了他们。”
之前那个在唐恩脑海中低语而又狂笑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杀了自己。”
“不是吗?”
“呵哈哈哈!”
他又笑了起来。
然而,唐恩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
他手指并拢,缓缓从冰冷的剑身上抚过,拭去了剑身上沾染的魔血。
“出来吧。”
语气淡漠:“我知道你在这里。”
“是吗?在哪里?”
那声音反问道。
唐恩毫不犹豫地将长剑反握,指向自己的胸口。
锐利的锋芒锁定了他的心脏。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剑尖上传来的刺骨寒意。
米斯特里尔微微颤抖,发出低沉的剑鸣声,其上印刻的铭文闪烁微光。
剑的敌人到底是谁,是被主人决定的。
哪怕是纪元神剑米斯特里尔,也不例外。
所以,它没办法阻止自己的主人用它对着心脏。
只能为此感到悲哀。
“看来你是认真的啊。”
“嘁。”
那声音嗤笑道:“既然你这么想见我。”
“那我便出来好了。”
话音落下,少年的影子忽然一阵涌动,随后,挣脱了甲板的束缚,凝聚为一个漆黑的人形。
原本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却逐渐勾勒出了五官四肢,最终,他整个人都呈现在了唐恩面前。
黑发,黑瞳,表情轻浮傲慢,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
神情气质与唐恩截然相反。
然而。
“我就是你。”
“如你所见,他们是你,我也是你。”
凝聚出来的另一个唐恩指着远处正在厮杀的“唐恩”,以及地上已经死去的“唐恩”,如此说道。
“我可不这么认为。”
唐恩目光冰冷:“你是心魔,不是我。”
“是吗?”
另一个唐恩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些轻佻。
“随便你怎么想吧。”
“反正,就算我是心魔。”
“我也还是你啊。”
他深深望了唐恩一眼。
而后转身,朝前走去,把后背完全暴露给了唐恩,似乎并不担心后者会乘机偷袭。
唐恩望着他的背影,目光闪烁,握着米斯特里尔的剑柄松了又紧,最终还是没有出手。
另一个唐恩一直走到甲板的边缘才停下来,他盯着身下被黑与红的血液浸染的污秽海洋,好一会儿后,转过身,重新面对唐恩。
“我知道你不会出手的。”
他这么说道:“毕竟我就是你,你不会想杀了自己。”
“虽然。”
“已经杀了很多了。”
他瞥了一眼那些尸体。
唐恩不为所动:“我会杀了你的。”
“你不是我。”
“你只是心魔而已。”
既然是心魔。
那我有什么理由不杀了你?
“因为杀了我,你会很后悔。”
另一个唐恩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他张开双臂,像是在迎接:“你相信吗?”
唐恩摇头:“不信。”
“那便试试,如何?”
他语气轻佻随意,好像谈论的话题不是“杀了自己”,而是“今天晚上吃什么”。
如此平淡的态度,像是迫不及待的邀请。
唐恩皱眉。
有些犹豫。
但他很快想起了雁泺城时的事,那时,他也是被心魔欺骗,以为他可以挽回危局,所以才放任他出来。
现在,眼前与自己面孔一模一样的人,或许也是在伪装。
想让自己迷惘,让自己退怯。
可是他没有理由迷惘,也没有理由退怯。
那就……
杀吧。
唐恩默默对自己说道。
他迈出脚步,朝着站在甲板边缘的另一个自己走去。
一步,两步……咚、咚、咚!
像踩在了心跳的节拍上。
呼吸被扼住,心中的压抑无法宣泄。
时间像是流淌在凝固的冰里,听不见呼呼的风声,望不见飘落的细雪,整个世界一瞬间变得格外缓慢,那些正在厮杀的人,其面目和动作也在少年眼中变成了一个个无声的慢镜头。
诡异到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唐恩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周围世界的变化一般,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最终,站到了另一个自己面前。
他举剑。
挥出。
呼!
狂风忽然呼啸,吹起各自的刘海。
唐恩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的眼睛。
另一个自己,也看到了他的眼睛。
……
战场上,北海剑圣离彻与冰之魔将的战斗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双方在高空上厮杀,长剑与冰枪不断碰撞,发出刺耳尖锐的交鸣声。
点点火星迸溅,漆黑的寒冰坠落血海沉浮不定,白发白眸的男子于交织的电光下凭空而立,目光淡漠冰冷,宛如高高在上的神明。
他一剑挥出,剑光凌厉,分天错海,开合虚空。冰之魔将瞳孔收缩,想要躲闪,但却已经来不及。视线之中失去了外界,唯独这道剑光充斥盈野。
待她反应过来时,剑光已掠过她的胸口,又留下了一道狰狞恐怖的伤痕。她的身躯亦是在剑光的强大力量带动下,向斜后方坠去。
轰!
冰之魔将狠狠撞在了一艘船舰的甲板上,混沌之寒蔓延,漆黑的寒冰瞬间覆盖了整个甲板,让整艘船都如同进入了没有生机的死寂严冬。
还留在这艘船上的白夜士兵见此,纷纷变色,向后退去,不敢轻易靠近。
面对一个恐怖的魔将,无论是谁上去,都只是自寻死路。
冰之魔将没有理会那些渺小的爬虫,她挣扎起身,咬牙,正想重新飞上去与离彻一决高下,却忽然发现自己身前站着一个人类。
黑色短发,双目紧闭,体内仿佛有烈焰燃烧,驱散了她带来的寒冷。
觉醒了要素的人类?
难怪其他人都跑了,唯独他还留在这里,是想与自己对抗吗?
冰之魔将冷哼一声,并没有将他放在眼中。
她朝着那古怪的人类走去,手中长枪举起,随意地刺向他的心脏。
虽说弱小,但毕竟觉醒了要素,又如此挑衅自己。
理应让他明白什么叫做痛苦与绝望。
高空之上,北海剑圣离彻目光闪烁,他握紧手中长剑,将要挥出。
只要唐恩能在冰之魔将的手中支撑哪怕一秒,他都可以及时救援。
而以唐恩的实力,做到这个并不难。
所以,他虽然意外为何少年会出现在那里,但也没有太过担忧。
然而,下一刻,唐恩做出了让他以及冰之魔将都措手不及的举动。
他伸出手,轻轻抓住了冰之魔将刺来的长枪,扼住了它锐利的锋芒。
双目紧闭,神情淡漠,毫不在乎长枪上附着的混沌冰寒。
同时,举起手中长剑。
冰之魔将愕然,随即勃然大怒。
她是八魔将中的冰之魔将,而眼前的人类是远弱于自己的渺小爬虫——现在,他居然想反抗自己?
一千年来,她何曾被如此羞辱过?
“自寻死路!!!”
冰之魔将咆哮,狂怒之下,混沌之寒无休止蔓延,乃至于冻住了整艘船,寒意死寂枯朽,仿佛要冻结灵魂。
少年却不受任何影响。
混沌之寒,唯独避开了他,像是在畏惧着他。
下一刻,他轻轻睁开眼。
长剑挥出。
快到无法用肉眼捕捉。
噗嗤——
低哑、沉闷。
冰之魔将瞳孔放大,猩红色的血光却急剧收缩,凝聚为极细的一点。在这之中,既有惊愕与茫然,也有愤怒与不甘。
似乎还带着稍许的恐惧。
她缓缓低下头。
却看到,一把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
“没错,就是这样!”
“杀吧!”
“杀了我!”
“杀了你自己!”
“然后——”
“杀了所有人!”
“呵哈哈哈哈哈!!!”
被刺穿心脏的黑发少年仰起头,笑声肆意而猖狂。
与他有同样面孔的少年握着染血的长剑,沉默不语。夹着刺骨寒意的风呼啸而过,刘海被掀起。
他从另一个自己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黑发,血眸,神情淡漠,目光冰冷。
原来这就是心魔。
原来。
他才是心魔。
* * *
白夜王宫。
少女闭目,虔诚祈祷。
却忽然听到咔擦的清脆响声。
心中一下子空荡荡的。
像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碎掉了。
她缓缓摊开手掌,目光茫然。
掌心,琉璃吊坠支离破碎,光芒黯淡。
琉璃,晶莹剔透,精灵绝美。
却也太过脆弱,容易破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