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唐恩练剑时再也见不到琉璃的身影。
偶尔在王宫内撞见她的时候,后者也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飞也似地逃跑离去。
对他避之不及的模样,叫少年心情有些苦涩。
而且,她似乎消瘦了许多,脸色变得憔悴,相比之前,也少了很多的笑容。
这一切都是因为唐恩。
不能说是他的错,但确实是因为他。
因为如此,他心情很复杂,既有愧疚无奈,也有迷茫惆怅。
说到底,自己应该怎么回应他人的感情,才足够正确呢?
练剑的闲暇时间,唐恩总会仰起头望着天空,思考这样的问题。
他不知道的是,感情一事上,从没有什么正确与错误。
只有愿意与不愿意。
……
时间缓慢流逝,到了积雪彻底消融,春耕开始的4月15日。
金色阳光灿烂,洒落花园,使草木蒙上了耀眼温暖的光辉。
唐恩的身影在花园中独自站立,他手持长剑,双目微闭,身后有红莲巨人巍然屹立,气势磅礴浩荡,只是隐而不发,那双燃烧火焰的眼瞳此刻也和少年一样闭着。
相比之前,红莲巨人的身躯似乎更加庞大,他屹立在唐恩身后,竟好像占据了这个虚空,身上散发出来的灼热气势融入了整片天地,让人不禁觉得花园本就这么炽热。
上一次,因为琉璃和他表明心意的事情,少年独自沐浴着滂沱大雨,恍惚中似有所悟,进入了以剑为躯承载天地的境界。虽说只是一瞬间,却也足够让他有所体悟,弥补自身的缺陷了。
只是,这样的感悟来得未免太过讽刺。
如果可以的话,唐恩宁可不要。
下一刻,唐恩猛地睁开眼,手中长剑刺出,带起冰冷的银色寒芒。
几乎是同一时间,身后红莲巨人亦是睁目,双瞳中火海汹涌红莲生灭,其一声怒吼,虽是无声却咆哮风雷,一瞬间震撼天地,令身边的虚空都因此撼动。
刹那间,火之要素席卷,磅礴强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压下,凝聚于少年手中的长剑之上,令长剑一下子变得极为沉重,仿佛加持了千钧之力。
这是来自天地的力量。
借助天地伟力镇压敌人,堂皇正大,浩瀚磅礴,无可匹敌。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一剑,却在此时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在看到着一剑的时候,没人能怀疑其中蕴含的强大力量以及坚定信念,它一往无前,绝不后退,剑锋所指,纵然是凶戾邪魔,亦只能俯颈授首。
是为讨魔剑术。
咔擦咔擦——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传来,挟天地之力挥出的这一剑缓缓突破了虚空的阻滞,锋锐的剑锋划出一条狰狞的伤痕,伤痕后便是无穷尽蔓延、什么也不存在的虚无。
这平凡无奇的一剑,却连虚空都无法抵挡。
向前的剑锋既轻巧又沉重,在它两侧隐约有金色的碎屑飘落,衬托这一剑庄严神圣——连阳光也被撕开。
最后,剑尖凝固住,僵滞在半空中。
少年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额头上,汗水密密麻麻。
好一会儿后,他长出一口气,收剑,回鞘。
身后红莲巨人双目随之闭合,四周弥漫的灼热气势尽数收拢。
一切复归平静。
下一刻,红莲巨人轰的一声,化为无数有形无质的火焰,仿佛散开的花朵一般在虚空中飘荡着,渐渐散去。
唐恩站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呼吸声有些急促。
刚刚那一剑,虽然强大,但对他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负担。
忽然,一阵寒风凛冽刮过,四周温度猛地降至冰点,那刺骨的寒意令少年不禁打了个寒颤。
随即,细雪从冷风中飘来,寒冰在地面上蔓延凝固,一个男子缓缓从细雪与寒冰之中走出来,他白发白眸,目光淡漠,面上的表情冷到极致,似乎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牵动他的情绪。
“离彻大人!”
唐恩心中一凛,连忙低头行礼。
来者正是白夜王室的供奉强者,北海剑圣离彻。
同时也是这段时间指导他剑术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唐恩还必须喊他一声老师。
他曾这么说过,不过离彻却拒绝了。
“我于你,不过指明方向之人。”
“无需以师称呼。”
他是这么解释的。
眼眸幽邃,一如既往。
不知为何,当时的唐恩看着他的眼眸,忽然有一瞬间觉得,这并非是真正的理由。
当然,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毕竟离彻为人虽然冷漠,内心却极为骄傲,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
再说了,身为北海剑圣的他,有什么必要隐瞒自己?
是自己想多了而已。
他自嘲一笑,很快把这件事给忘了。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要求,唐恩也便顺水推舟,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称呼离彻一声“老师”。
在唐恩思维散发的时候,离彻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用淡漠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他一眼,而后淡淡道:“不错。”
他看得出来,唐恩的讨魔剑术已经接近真意。
使红莲剑势也带上讨魔之意,二者融会贯通,才是真正的讨魔剑术。
是令魔将级别的魔族都感到畏惧的讨魔剑术。
得到离彻的肯定,唐恩脸上却不敢有半分自傲之色。
说实话,有了多年的练习,再加上雁泺城时卡尔以性命为代价为他展示剑术,以及一名【奇迹】巅峰的强者亲自指导,如果这都不能有所突破的话,唐恩也枉负大王女琉澜所认为的“群星”之名了。
更何况,他可以肯定,拥有历代勇者传承的特蕾西亚,一定比自己更早理解到了讨魔剑术的真意,也一定会比自己更早触碰到天人合一的门槛。
既然如此,那自己还有什么可以自傲的?
始终是在追赶,仅此而已。
“心魔如何?”
北海剑圣离彻又问道。唐恩摇了摇头:“还是和之前一样。”
一晚琉璃和他表明心意,他阴差阳错之中踏入剑势的第二重境界后,心魔的存在感就比之前更加稀薄了。他的讨魔剑术一天天精进,心魔的存在也一点点稀释。直到今天他终于触摸到讨魔剑术的真意,而心魔也终于彻底消失,连一丁点存在的痕迹都无法察觉到。
唐恩有理由相信,心魔已经在自己修炼讨魔剑术的过程中,被自己逐渐“斩”去了。
大约离彻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深深看了唐恩一眼,而后缓缓点头。
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这是否是在肯定自己的猜测呢?
唐恩这么想着,可心中总有某种预感挥之不去:那所谓的心魔,如此顽强,绝非轻易可以消灭。
——或许现在,他还潜伏在自己灵魂的深处,正在等待时机到来。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逝,很快被少年埋在了心底,最后,有意无意间淡忘了。
这个时候,离彻又开口,说了一个让唐恩感到震惊的消息:“几日后大军出征,苍蓝海上迎战冰之魔将。”
“此战,你也一起去。”
“唯有于实战中不断斩杀魔族,才能磨砺讨魔之意。”
他没有给唐恩留拒绝的余地,语气淡然,好像只是在通知这件事,而非在征求唐恩的意见。
唐恩并没有为此感到不满,因为少年知道,离彻的决定实际上也是在为他考虑。
此刻的他也为另一件事感到惊讶,那就是白夜军队迎战冰之魔将的事情。
事实上,虽然一直身处王宫,但他还是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大王女琉澜因某种原因与冰之魔将交战,身受重伤,邪教徒蠢蠢欲动,为了稳定局势,女王不得不召回身处前线战场的奔狼骑将卡洛梅斯回到国都。然而这却使苍蓝海的战线出现了防守的空缺,冰之魔将抓住机会一举突破白夜防线,深入白夜临海地区,如今大军来犯,气势汹汹,正要一举攻下国都沧澜,以逞魔王军凶威。
谈论这件事的那些侍卫和侍女当时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再加上唐恩知道大王女琉澜受伤的消息并非虚假,奔狼骑将卡洛梅斯也确实是被召了回来,所以他便下意识认为这是真的。
还在为白夜要如何挡住冰之魔将的进攻感到担忧。
可如今听北海剑圣的说法,这似乎是个……陷阱?
引诱冰之魔将深入,最终将其带领的魔王军一举歼灭的陷阱?
这听上去,有些冒险,稍有不慎,白夜便会面临灭顶之灾。
唐恩念及此处,心念微动,忽而抬头问道:“离彻大人,您有信心对付——”
他顿了一下,觉得这样的说法似乎程度不够,便换了个词语:“——战胜冰之魔将吗?”
北海剑圣离彻,目光淡然,面无表情:“有。”
没有昂扬的信心,也没有隐含的怯意,如此平淡,仿佛天经地义。
在上一次魔王军战役中,离彻曾与数位巅峰强者联手,将冰之魔将诛杀。
而这一回,奔狼骑将卡洛梅斯要负责指挥军队,无法与他并肩作战;来自护剑教团和其他势力的巅峰强者不在沧澜无法出战;其他人如唐恩等又实力太弱。
换句话说,他必须独自迎战冰之魔将。
可依旧给出了如此肯定,甚至没有丝毫犹疑的回答。
——唐恩指的,不是拖住冰之魔将,而是战胜。
能战胜的话,自然也有机会将其直接击杀。
数十年过去,北海剑圣的实力已经到了如此恐怖的地步吗?
唐恩想起了被特蕾西亚亲手斩于剑下的血之魔将,想起噬虚教派中死去的十罪信徒——死劫、瘟疫、燃火,以及死在自己和卡尔手下的深黯……
魔王军战役开始到现在,才过去了一年多,却已经有这么多强大的魔族陨落。
冰之魔将,似乎也不会远了。
或许,正如某些人所说,这一回的魔王军战役,将比以往更加激烈,也更加残酷。
有人牺牲,有人存活。
有人功成名就,也有人黯然退场。
自己必须在这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是被铭记。
还是被遗忘?
他握紧了腰间冰冷的剑柄,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必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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