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澜推掉了所有的事情,离开了书房,朝琉璃的房间走去。
步伐有些急促,显然心中并不平静。
虽然对于这件事情的到来早有预料,但当侍女通报说二王女琉璃哭着从大雨中跑回来的时候,她心中还是不禁一阵咯噔。
琉璃应当从这些事情中学会成长,但有句话叫过犹不及。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罢了。
匆忙跑到琉璃的房间,琉澜站在房门前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才推门而入。
越是这种时候,越应该保持身为姐姐的自信姿态。
因为她已是这个时候的琉璃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房间内很暗,琉璃回来后便任性地拒绝了侍女的服侍,因而哪怕夜色深沉,房间内也没有点亮灯火。
黑暗中,那张大床上,正有一个娇小的身子埋在被子里,只显出模糊的轮廓。琉澜隐约可以看见她的肩膀在不断耸动,耳畔也听到了极力压抑的啜泣声。
这位疼爱妹妹的大王女轻叹了一口气,没有直接走上前安慰自己的妹妹,而是先走向房间的四个角落,把黯淡的灯火一一点亮。顿时,房间内一片光辉灿烂,金碧辉煌、装饰华美的房间因火光的照耀显得很大,而床上啜泣的少女却显得很小。
也很孤单。
琉澜走过去,掀开被子,却见白发少女清丽的脸庞上满是泪痕,她的头发和衣裙都被打湿了,显得很狼狈,一双冰蓝的眼眸因为一直在流泪,变得红肿,楚楚可怜的模样,叫人心疼。
成长是很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对于这还不懂得喜欢与爱的少女来说。
尽管知道这并非是唐恩的错,但此刻,大王女心中还是不禁对他产生了些许的不满。
可忽然间她想到了自己。
想到了那个白发白眸的男子。
于是顿时无话可说。
谁还能怪罪谁呢?
谁都没有那个资格。
她心中自嘲一笑,而后轻轻伸出手把琉璃揽入怀中,丝毫不在意后者身上残余的冰冷雨水。
少女身躯颤抖了一下,然后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紧紧抓着她的衣裳,躲在她怀中瑟瑟发抖。
好像被滂沱的暴雨冷却了自己的身体,也冷却了那颗炽热的真心。
琉澜看着自己怀中淋湿猫咪一样的少女,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涩与无奈。
琉璃有多久没有受到这么大的伤害了呢?
从她张开羽翼保护着她开始,就很少了吧?
琉澜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想起自己从小就喜欢这个妹妹,从小就和她形影不离;想起自己和她亲密无间,从未出现王室血脉勾心斗角的事情;也想起父王逝世之前她做出的承诺,她说自己绝对会让白夜变得更好更强,绝对会照顾好妹妹,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前面那个“绝对”,她已经做到;然而,后面那个“绝对”,确实太过绝对了。
说到底,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不受任何伤害。
可即便如此,肉体上的伤害和心灵上的伤害,也是绝不一样的。
即便是之前噬虚教派的阴谋以及大雪山群的暴风雪,对这个娇弱的女孩子来说,也不会比他一句轻飘飘的“抱歉”更加令人难过。
更何况,他有可能连一句“抱歉”都不舍得说。
毕竟是同样的人。
他和名为离彻的男子,是同样的人。
骨子里的冰冷,那种有意无意散发出来的冰冷,令人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一旦靠近,必然会被冻伤,乃至冻结。
“不要害怕,琉璃。”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她轻抚少女的背,用极温柔的语气安慰她。
琉璃其实很怕黑。
小的时候就是,每到晚上就害怕得睡不着觉,怕黑暗里有猛兽会跳出来咬她。
于是琉澜养成了一个习惯。
不管政务多么繁忙,每天晚上她都会陪琉澜一起睡觉,哄她入眠,然后才重新回去处理堆积如山的事务。
那个时候,她的语气就是和现在一般的温柔。
后来琉璃长大,她希望她能成长起来,也担心琉璃会觉醒血脉中无法控制的力量,便把她送到了觉醒山的光之修道院修行。听后来去探望的人讲,她大约的确成长了很多,所以不会再怕黑。
光之修道院有龙神庇佑,无时不刻,秩序之光笼罩。
那个时候她还有些惆怅,琉璃再也不需要自己哄着睡觉了。
可谁知道,命运离奇,许多年的岁月流转之后,她又一次抚摸着自己妹妹的背,用温柔的语气哄她,却不是为了让她能安心入睡,只是为了把那个人的影子从她脑海中抹去。
——哪怕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抹去。
“姐姐、姐姐……我、呜、我……”
琉璃在她怀中哽咽着,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琉澜低头望去,发现她还在流泪,脸已经哭成了小花猫的样子。
她一只手轻拍少女的背,另一只手伸出,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没有说什么“不要哭了”之类的话语,只是把琉璃揽在自己温暖的怀抱中,用温柔的目光望着她,然后,不断替她擦拭泪水。
琉澜知道,如果一个人不愿意停止哭泣的话,那么,旁人再怎么劝说都是无用。
她自己便有过类似的体验,所以,更能理解琉璃此刻的感受。
她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做的,是陪在她的身边,让少女明白,自己还没有失去所有。
“琉璃。”
“别害怕。”
“我一直、一直都在这里。”
她轻声在少女耳畔说道。
景象很熟悉,一如很久之前,小女孩在梦中惊醒,而她抱着她,柔声安慰。
是一模一样的话语。
只是时光荏苒变幻,两个人都经历了各自的成长。
“一切都会过去的,琉璃。”
“要相信我一直都在陪着你。”“要相信你比自己想得更加坚强。”
同时,也要相信。
他并非你此生此世的唯一。
* * *
夜已深了,唐恩却还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依旧站在琉璃带他来到的那个园子里,默默地看着脚下宏伟雄壮的城池,以及远方在夜色之中绵延无际的苍蓝海。
波涛翻滚,哗啦作响。
灯火通明,月影阑珊。
雨还在下,却是小了很多。
淅淅沥沥的,看上去要下很久的样子。
突如其来的总是暴雨,而缠绵不舍的总是细雨。
草叶被雨水打湿,叶子下面躲藏着不知名的小虫子,鸣叫声在嘀嗒的雨声中传开,一直穿入遥远幽邃的夜色。
少年整个人也被淋湿了。
他有火之要素的力量,本可以轻易将落下的雨水蒸发。
可他依旧任由冰凉湿冷的感觉蔓延至自己的浑身。
连腰间的剑也是与雨水同样的冰冷。
他望着朦胧模糊的雨幕,想起了不久前离去的少女。
她走得那么匆忙,脚步踉跄却也不肯停下,像是在逃避什么。
唐恩想,或许是在逃避自己吧。
和轲一样。
那个骄傲的、倔强的猫人少女,为了从自己手中夺走剑而与自己同行的猫人少女,在危急关头说着“我不要你的剑”的猫人少女,也是像琉璃那样从他身边跑开,头也不回地奔入了一片阴影之中。
宁可抛弃月光,也要离开自己。
因为她早已清楚,自己是个固执而又软弱的人。
在面对自己对于勇者的那份模糊不清的情感时如此固执,在面对他人对自己的心意时却如此软弱。
少年将手按在剑柄上。
还会失去多少人?
还会有多少人离开自己?
因为自己的信念。
想要保护亲人与同伴,想要保护名为特蕾西亚的少女,因而想要成为勇者——这样的信念,不能说是错误吧?
可是却导致了那么多的人离自己而去。
或者是生离,或者是死别。
或者因为激烈残酷的战斗。
或者因为……内心悸动朦胧的那份心意。
信琉璃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种离别的痛苦,时常纠缠着他,让他感受到一种沉闷的压抑感,整个人像是溺在水中就要窒息。
命运的反复无常,他早已有所体会。
也清楚那是不可避免的。
唯一疑惑或者说恐惧的是,还要多久,还有几次?
还要经过多久的时间,这种反复无常才会消失?
还有几次生离或死别,才能让他彻底麻木?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的。
而现在,有无数根稻草落在少年的肩膀上。
哪一根会先把他压垮?
不得而知。
滴答、滴答!
雨点打在地面上,声音变得急促。
唐恩抬起头,发现乌云再度堆叠到一起,天色变得格外阴沉。
淅淅沥沥的雨又变急变快了。
雨幕笼沧澜,复归的大雨依然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少年的思绪。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雨幕之中的国都沧澜,看到城市匍匐,轮廓隐约模糊。
下一刻,他转过身,只是嘴唇微微张开,喃喃说了什么。
声音被雨滴落的声音掩盖,又被吹过的寒风撕碎。
——我没有错,她也没有错。
——那么,是谁错了?
无声质问。
而后少年远去,背影逐渐消失在雨幕深处。
……
寒意蔓延,红莲火海冻结为冰蓝的雕像,失去了焚烧一切的磅礴威猛。
心魔倒在这片冻结的火海中,靠着一座烈焰的雕像,闭目沉思,气势不复之前的张扬嚣张。
忽而,他张开眼,低低笑着,笑声在此间回荡着。
“你没有错,她也没有错?”
“那么,谁错了?”
“可笑!”
他脸上的笑容像是不屑,也像是讥讽:“你执念未消我亦未死。”
“又怎知谁对谁错?”
说罢,他缓缓闭上眼。
收敛了自己的气息。
竟像是陷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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