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拂过,而又远去,声息渐弱之时,少年被吹起的刘海也重新落下,掩住了那双黑色惊愕的眼瞳。
他的手还放在剑柄上,稍许冰冷的感觉从掌心传到脑海,如此清晰,让他恍惚中意识到,刚刚所听到的话语并非虚幻。
自己身处真实。
眼前,白发的少女脸上带着仍未褪去的绯红,望着自己的冰蓝眼眸中满是紧张与期待。
“唐恩。”
她抓紧了少年的衣角,再度开口,声音细弱却坚定:“我喜欢你。”
又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所以,她也不是在开玩笑啊。
唐恩想着,嘴角勾了勾,似乎是想笑,但却笑不出。
所谓的喜欢是什么,所谓的爱情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再度浮现,一如它从未离去。
“为什么?”
他没有立刻答复,反倒是反问了一句。
琉璃愣住,显然没想到唐恩会这么问她。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死死地捏着唐恩的衣角,脱口而出:“因为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啊!”
“在我被邪教徒追杀的时候是。”
“在大雪山群保护我的时候也是。”
“姐姐说,我喜欢的人,一定是会对我好的人。”
“你对我很好。”
“所以,我喜欢你,唐恩!”
少女澄澈的眼瞳定格在唐恩脸上,其中冰蓝的色彩在昏沉的夜色中闪烁异样的光芒,竟让唐恩有些不敢直视。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同时心中无奈一笑。
原来,她不知道什么是爱。
或许终有一天她会知道。
但起码不是现在。
于是他轻声道:“不是这样的。”
琉璃身躯微微颤抖。
“你喜欢的人,不应该是对你好的人。”
“而应该是也喜欢你的人。”
唯有彼此都喜欢着对方,才能称为爱啊。
只有一方的喜欢,是一种残酷。
所以。
“你说的喜欢,不是你想要的喜欢。”
唐恩有意无意挣开了琉璃的手。
顿时,掌心的温度消失,空落落一片,叫人茫然。
少女本能般握住手掌,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她呆了呆,忽然向前一步,仰起头,眼眶泛红,却还紧咬着下唇:“可是、可是——”
语气中带着极力压抑的哭腔:“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在我无助的时候突然出现?
为什么在我伤心的时候安慰我?
为什么冒着生命的危险也要帮助我?
这不是喜欢吗?
那什么才能叫做喜欢呢?
少女眼中逐渐泛起了朦胧的水雾。
可她却依旧倔强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似乎非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她的脸庞距离唐恩很近,急促的呼吸打在后者脸上,略微灼热。
“那是不一样的喜欢。”
唐恩眼眸黑白分明,映出少女慌张茫然的表情。
他一字一顿说道:“我喜欢你,但和你想要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正如他可以喜欢特蕾西亚、喜欢芙蕾娅、喜欢轲、甚至喜欢冬妮娅……喜欢每一个和自己有交集,对自己有重大意义的女孩子,可是,那绝对不能被称为爱。
爱应该更加深沉,更加执着,更加炽热,更加浓烈。
“不一样……”
少女喃喃自语,缓缓向后退去。
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几乎要跌倒,唐恩伸出手想搀扶她,却被后者下意识拍开。
他顿时一愣。
“就当做那是不一样的吧。”
琉璃停下,她此时隔着唐恩,已有好几米的距离。
不再和原来一样靠近。
“如果是这样,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喜欢我呢?”
“是你说的那一种‘喜欢’。”
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可是问的却是“什么时候”,而不是“怎么样”。
似乎抱有希冀,可却是另一种希冀。
唐恩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摇头。
他的回答不是“不会”,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摇头。
少女顿时惨然一笑,眼前好像浮现出很久之前的景象。彼时白发白眸的男子问她的姐姐,“现在,喜欢剑了吗?”而她的姐姐也是如眼前的他一样,摇了摇头,却没有作任何回答。
似乎这就已经算是明确的答复。
“为什么?”
少女轻声问道。
命运流转,轮到她来询问眼前的人。
“我想取代勇者。”
唐恩握紧了冰冷的剑柄,目光坚定,但却刻意避开了琉璃的注视:“这是很艰难的一条道路。”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但我会拼尽全部的力量去努力。”
所以,已经没有精力和时间去考虑如爱情这样的事。
真是悲哀而残酷的回答。
冰蓝眼眸深处掠过一抹哀伤。
“那是你的执念吗?”
如果说取代勇者就是你的执念,那么,斩去执念消灭心魔后的你,还会为此困扰吗?
“不是。”
少年语气低沉:“力量才是我的执念。”
“而勇者,是我的信念。”
信念与执念,不可混为一谈。
“是吗?”
少女低低念道。
有风吹过,带来些许冷意。
夜空一片清明,银月露娜显现,洒下一片清冷的月光。
琉璃忽然把手背在身后,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平复心情。
随后,月光照耀下,少女脸上渐而浮现出笑容:“她对你,很重要吧?”
唐恩微怔,随后才反应过来,琉璃指的应该是他刚刚所说的信念,也即是勇者。
是那名为特蕾西亚的少女。
他犹豫着,缓缓点头。
琉璃背在身后的手十指相扣,不断交缠。
表面上,却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笑容浅淡的模样。
“真好啊。”
“能给我讲一下吗。”
“你们的故事。”
她轻轻道。
唐恩看她的眼睛,却发现其中平淡没有波澜,看不出一丝一毫其他的情绪。
呼。他长吐出一口气,然后开口,给琉璃讲自己以前的经历。
讲自己原本只是个很普通的瘦弱少年,却因为偶然遇到了当时还不是勇者的特蕾西亚;讲自己与特蕾西亚学习剑术,她是如何教导自己;讲后来魔焰滔天,自己性命垂危,忽然有一道光芒从天而降;讲昏迷中醒来物是人非,她已离去,徒留勇者之名在自己心中铭记……
他还讲之后的事情,凡纳伊的红莲怒放,废弃神殿中烈焰嚣狂;伦达城雷霆轰鸣,雁泺城亡灵不散……他始终在追逐勇者的脚步,如果说勇者是一道光,那么他就是追着光的人。
可惜,始终无法追上。
因而更渴望力量,更迫切追赶,然后便有了执念,诞生了心魔。
他说即使自己的心魔死了,他还是会想去挑战勇者。
因为勇者代表的不是执念,而是信念。
守护亲人、同伴与朋友的信念。
琉璃安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清浅恬淡的笑容。
只是,背在身后的双手越缠越紧。
到最后,唐恩说完,不再出声。
夜色更暗,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唯有清冷的月光从未散去。
“我知道,她果然对你很重要。”
“所以你这么想击败她。”
少女的目光从他腰间的长剑上扫过——她锻铸了他的剑,让他有勇气去追求。
直到现在,琉璃依然相信姐姐说的那句话。
“你喜欢的人,一定会是对你很好的人。”
她觉得这是正确的。
可惜,不只是对她一个人正确。
对唐恩也是。
名为特蕾西亚的少女,对唐恩那么好。
在唐恩眼里,她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他会喜欢她,而不是自己。
可是,假如——假如有另一种情况是,唐恩喜欢上了自己呢?
琉璃忽然眨了眨眼。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
眼前的少年也望着她。
“唐恩,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如果你喜欢我呢?”
“……什么?”
“我是说,即便你喜欢我。”
即便你喜欢我。
“她也会比我更重要一点吗?”
因为她是比“喜欢”更重要的人吗?
天地安静下来。
周围的一切事物,在这一刻都变得很慢。
渐渐模糊的视线之中,琉璃看到少年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不愿意说谎。
不会说谎的人是冷酷的。
因为现实比谎言残酷。
而他却不愿意用一个谎言来安慰自己。
啪嗒——
心中紧锁的防线,被什么冲垮了。
“唐恩,你果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可是、可是——”
少女压抑着哭腔,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眶中落下:“也是个很笨很笨的人啊!”
月光隐去。
乌云聚集,掩住了银月的光辉。
滴答,滴答。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乌云中落下,起先很慢,后来很快。
雨幕笼沧澜,来得恰到好处。
或许涤荡人间,洗净污秽。
或许只是为了帮少女掩饰她绝境之中的失态。
“下雨了呢。”
少女慌忙抹去脸上的泪水,笑得悲伤无助。
雨渐渐变大了。
冰冷的雨水打在少女脸上,又被她连同泪水一并抹去。
但雨下得很大。
她怎么也抹不净脸上冰冷的液体。
少女于是吸了吸鼻子,转过身去,背对着唐恩。
“我、我先回去了……”
“你要加油,唐恩。”
丢下这么一句话后,她提着裙角,径自往雨幕深处奔去。
脚步踉跄,跌跌撞撞。
身上华丽的衣裙被雨水打湿。
渐渐的,背影在雨幕之中变得模糊。
直到彻底消失。
唐恩始终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没有说话,亦没有动作。
他身后便是整个国都沧澜,以及更远方的苍蓝海。
然而这一切都掩藏在了淅淅沥沥的雨幕之中。
和眼前王宫中的宏伟建筑一样,只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少年是唯一身处雨幕却还清晰可见的存在。
他隔绝在了大雨滂沱之外,像是与这片天地格格不入。
可是他却知道,自己已经融入了天地,甚至以自己的身躯承载了天地。
若非如此,天地又怎么会知道他心中的沉重与悲伤,又怎么会大雨滂沱,淋湿他整个身心?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以剑为躯承载天地。
少年有所悟却不愿悟。
他仰头望天,夜色深沉,嘴角缓缓勾勒出无奈而苦涩的笑容。
一场雨,来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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