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前听到有人说他的目标是击败勇者的话,琉璃一定会觉得那个人很可笑,甚至有点可怜,因为他选错了自己的目标。
连续九十九代勇者都站立在大陆之巅,无人能缨其锋芒。
圣剑多特蒙德历经千年岁月而始终凌厉锋锐,靠的不是人们的虔诚供奉,而是无数魔族的切齿痛恨,以及那位恐怖魔王的鲜血!
妄图取代勇者封印魔王,换取青史留名的人,自古有之。
可到现在,千年过去,勇者家族始终还是冠以艾因罗贝迪亚的姓氏。
难道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即便强如北海剑圣,在上一次的魔王军战役中,也是仰望着勇者的光辉成长起来的。他最傲人的战绩是与其他几位巅峰强者联手诛杀了当时肆虐苍蓝海的冰之魔将,而勇者却直接深入封印之地将魔王封印,二者孰轻孰重,自不必说。
连北海剑圣都不敢说出口的话,唐恩却说出来了。
而且,还是以如此坚定的语气,如此决绝的姿态。
这说明,他绝非脑子一热想借此扬名的沽名钓誉之辈。
恐怕,已做好了付出一切牺牲一切的准备。
所谓心魔,便是因此而生。
北海剑圣离彻又是一阵沉默,幽邃眼眸彻底为夜色遮掩,叫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为何?”
他平淡问道。
琉璃亦用惊疑茫然的目光望着少年,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暗夜里传来唐恩的声音,不知为何带上了些许沙哑,像是被烈火淬炼过,凝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决然。
“为了我的剑。”
模糊不清的答案,令琉璃更加茫然。
而离彻却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他知道唐恩是为了什么吗?
其实并不知道。
除非少年愿意主动开口说明,否则,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白发的男子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对于一名剑士来说,所有为了手中之剑做出来的决定,都是无法质疑且不容动摇的。
哪怕剑锋所指是勇者,但只要握着剑柄的人没有犹豫。
那旁人也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只能看着他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或者喜悦,或者悲伤。
仅此而已。
夜色变得更加幽深,琉璃重新点亮了灯火。借着莹莹的微光照耀,少年与少女一前一后离开了花园,两人心思各异,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北海剑圣离彻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幽邃的眼眸好像穿越了数万年的光阴,正和谁对视着。
旷古沧桑的气势,渐而从他身上散发,笼罩了花园,乃至于笼罩了整个偏殿。
长廊之上,无风吹过,灯火却一阵摇曳,拉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影子。
随即,一个人影走过,步伐虽然急促,但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人影穿过长廊,悄然来到花园中,正好看到了站在凉亭之下的白发男子。
“离彻大人。”
她的声音像清冷的雪,干净,不带丝毫污秽。
正是白夜国大王女琉澜。
在和奔狼骑将卡洛梅斯商讨完战事之后,她便独自一人匆忙来到偏殿,正好目睹琉璃和唐恩离去,看到了那两人或者沉默或者忐忑的表情,心中顿生疑惑。
北海剑圣离彻收回气势,回身,颔首致意:“大王女殿下。”
“唐恩阁下已经离去。”琉澜目光闪烁:“您的决定是?”
“我会教他剑术。”
离彻没有隐瞒,直接说道。
得到这个答案,琉澜并非那么意外,她早已有所预料。只是不知为何,心中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其实,该失去的,早就失去了。
她心中自嘲一笑,随即强打精神,说道:“唐恩阁下天赋出众,信念坚定,是良才美玉,离彻大人会想亲自教导,实属正常。或许不用几年,大陆又会出现一名【奇迹】强者了。”
“若他能战胜心魔,自然如此。”
北海剑圣离彻淡淡回道。
“心魔!?”琉澜愣住,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夜国的先祖乃当初天元新纪时渡海来到此地的麟泷人,故而白夜王室中并不缺乏来自麟泷的古籍。琉澜身为女王,对于心魔这样特殊的存在自然不会陌生。
她只是没有想到,心魔会出现在那名性格淡然不喜不怒的少年身上。
没有极其深厚的执念,可无法孕育出所谓的心魔。
像唐恩那样的人,也会有执念吗?
琉澜仔细回忆自己先前和唐恩交谈时他的神情举止,最终恍然想起,少年虽然外表看似平淡,但黑色眼眸的深处,时常会有无法抹灭的深刻执着一闪而逝。他掩饰得很好,故而自己当时竟然没有发觉。
这就是刚刚他和琉璃离去时神情沉重的原因吗?
少女若有所思,下意识开口问道:“那他的执念是什么?”
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期待能得到答案。
毕竟,执念这种东西深藏于心,是不会随便告诉他人的。
但她没有想到,离彻已得到了这个答案。
“他想击败勇者,所以渴望力量。”
北海剑圣离彻,如是说道。
琉澜闻言,顿时吓了一跳。
真的吓了一跳。
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心中早已波澜起伏。
他居然想击败勇者?
居然有这样疯狂的目标?
甚至已经到了成为执念的地步!
这听上去简直就像小说故事中才会出现的情节!
“难以置信。”
少女喃喃开口,声音有些无力。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琉璃会对那个少年青睐有加了。
因为,他真的给了她一种身在故事之中的感觉。无论是偶遇邂逅危难之中的琉璃,并带着她横穿大雪山群,粉碎邪教徒的阴谋,亦或是现在为执念寻找变强之路,欲取勇者之位而代之的执着……都像是只会在小说或者吟游诗人的诗歌中出现的情节。
每一个曾对英雄史诗有过瑰丽幻想的人,都渴望自己能进入故事之中,成为故事的一员。
而唐恩,恰好让琉璃进入了他的故事。
一个比任何小说都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哪怕是再怎么无稽的小说,也不会比这简简单单一句“取勇者而代之”来得疯狂荒诞。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
琉澜喃喃,双手紧握而又松开,如此重复了好几遍后,她才勉强平复了心情。
“离彻大人,您有把握吗?”
纵然对北海剑圣无比信任,琉澜也不敢肯定他一定可以帮助唐恩斩去心魔。
毕竟心魔太过神秘诡异,哪怕【奇迹】强者,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也有可能中招。
“关键不在我,而在他。”离彻淡淡回道。
若唐恩能斩去执念,心魔自然难以影响到他;若是不能,那么,心魔几乎就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除非连人带魔,一并斩杀。
可离彻并非什么冷血无情的刽子手,他一生虽杀戮无数,但大部分都是邪教徒和魔王军,要让他的剑去沾染无辜之人的鲜血,实在困难。
“看他自己如何选择。”
选择生,还是选择死。
一道看上去无需纠结的选择题,却往往可以让人迷失茫然,找不到方向。
“大王女殿下。”
“若无其他事情,请恕我先行告退。”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离彻转身,没有给琉澜开口的机会,直接消失在了幽静的夜色里。
长廊灯火复又通明,光芒姗姗而来,照亮了少女的脸庞。
原来并非灯火微弱,只是刚刚是被北海剑圣离彻的气势所震慑,不敢靠近花园。
到现在,终于重新点亮了夜色。
虽然,时机或许并非那么恰当。
少女的冰蓝眼眸望着白发男子离去的方向,因为火光照耀,故而其间的惆怅与哀伤无法隐藏。
被唐恩心魔一事所扰,她居然忘了自己一开始来此的目的。
或许是命运想借此提醒她,忘了,会更好吧?
呼。
少女收回目光,轻轻吐出一口气,温暖的呼吸在寒冷的夜色中氤氲着,泛起些许模糊的雾气。
她缓缓捋了捋耳边垂下的雪白长发,脑海中逐渐回忆起某些琉璃并不知道的事情。
大概是在雁泺城的灾难发生后,她派人去收集了关于“唐恩”的情报,其中提到,他来自于琅天帝国修斯特行省的红杉郡,而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在未接任勇者之位前,当代勇者应该是在那里度假。
结合少年使用的讨魔剑术,以及他想击败勇者的深刻执念,有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这个答案究竟昭示着什么,她并非很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
琉璃会喜欢上一个她不能喜欢也不应该喜欢的人。
也许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什么又叫做爱情。
但她会被他的故事吸引,为他的故事着迷,并为此喜悦悲伤,为此魂不守舍。
她会想追根究底,想更深入地了解他,想知道他和勇者到底有什么关系……然而,这种“想”,是人世间最不能产生的一种情绪。
每一种可见而不可近的失落、可近而不可求的痛苦、可求而不可得的绝望,都来自于这不经意间生起来的一个想法。
只是看着而不靠近,只是靠近而不追求,只是追求而不占有……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欲望从来都是由小到大,没有人可以眼睁睁看着渴望的事物离自己远去。
故而越是劝告自己,就越是忍受不住诱惑,最后就越是靠近那个深渊。
想了解一个人的心情,便是所有爱恨纠葛迷失沉沦的最初源泉。
琉澜很清楚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她甚至也亲身经历过。
所以,才会更加希望琉璃能早点看透这重迷雾,不再被那个人所诱惑,而不是于茫然中走向沉沦的苦海,却仍未自觉。
琉澜望着妹妹远去的那条路。
依稀间看到了她忐忑悸动的模样。
因而,轻叹了一口气。
许多心中深藏的话语,便在这一刻,尽数涌了上来。
——琉璃,终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很爱你的人。
——他会像我一样疼爱你,把你当成最珍贵的宝物,为你遮风挡雨,保护你不受伤害。
——因为,你是他最爱的人,他也是你最爱的人。
——后来,你们一起变老,一起死去。
——这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可惜的是。
——那个人,不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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