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萧萧，充斥肃杀之气，幽静的花园内，被冻结的烈焰蔓延纵横，犹似不甘，欲焚烧天地，只是寒意深邃，透入夜色，包拢四方，令烈焰熄寂，再无原先的恐怖气势。
唐恩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身后红莲巨人已化为冰雕凝固在原地，虽然依旧对虚空怒目而视，身上酝酿的磅礴与浩荡之气却都已消弭无形，四周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只有彻骨的寒意。
白发的剑圣亦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他用幽邃的眼眸望着少年。
像是被这过于悬殊的差距打击到了，唐恩目光愣愣的，没有焦距。身后的琉璃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僵在原地的背影，好一会儿后，抿了抿嘴，虽然寒意透骨，但还是上前一步，想将他从怔神中唤醒。
只是，她刚迈出脚步，少年便像是回过神来一般，长吐出一口气，缓缓收剑回鞘。
北海剑圣离彻目光淡漠，而蔓延的寒意却是逐渐退散，最终彻底消逝。
被冻结的烈焰表面浮现出无数道裂痕，下一刻彻底崩裂，发出“咔擦”的清脆响声，散落的碎冰还未落到地面，便已燃起了深红的烈焰，像是半空中燃烧的星辰。
这些星辰散发出一阵阵光亮与热意，很快燃尽。
夜色被点亮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而已，当星辰燃尽后，花园又重新陷入了一片幽暗之中。
远方长廊的灯火还亮着，然而此时光芒微弱，无法传递到这里来。
“剑术不错。”
北海剑圣开口，语气淡漠：“只是境界不到。”
他一语指出了唐恩如今最大的缺陷。
若只论对剑术的理解的话，天赋惊人的唐恩已经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起码，在同样的年纪时，北海剑圣离彻便无法达到他的层次。可惜，少年过于执着剑术，忘却了对境界的磨炼。
剑道的境界就和人的信念一样，乍看上去好像并不重要，缺少了也不会怎么样，但必须知道，人没了信念，不过只是一具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纵然有力量，也不知为何使用，终将被力量反噬。
剑道也一样，达到了相应的境界，才可以驾驭强大的剑术，缺少了境界，剑术不过是流于表面的招与式，死板生硬，哪怕熟练到了极致，也无法完全发挥出它的威力。
经领悟了剑道境界的第一重，也就是以剑为眼感受天地，并因此凝练出自己的剑势。
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极为了不得的事情。
但对于冠以“群星”之名的人来说。
“还不够。”
离彻幽邃的眼眸落在唐恩身上，让他有种自己的所有一切都被看穿了的感觉。
“你的剑势，还不够强大。”
“既是讨魔剑术，为何剑势只有红莲之盛，而无讨魔之威？”
“正、大、磅、礴，无一具备。”
“讨魔剑术，你只学到了表皮，没有学到真意。”
他语气平淡，缓缓道来，将唐恩到现在所有的努力都批了个一无是处，却没有令唐恩感到恼怒愤恨，反而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是了，既然是剑势，就必然要熔铸自己于剑道上的所有理解。
可为何自己只熔铸了火之要素的汹涌盛大，而忘了讨魔剑术的正大磅礴？
或许，于一开始，自己所走的方向便已出现了稍许的偏差。
唐恩恍惚之间想起了在雁泺城，老者卡尔燃烧自己的灵魂，强行使用最高境界的讨魔剑术时的场景，凭借着强大的剑术，他甚至可以压制住重伤之后的深黯，乃至最后将他斩杀。
而自己却浑然忘记了真正的讨魔剑术该有的样子。
“你心中有魔。”
离彻目光透过了那双黑色的眼瞳，看到了少年的灵魂深处。
汹涌的火海被冰冻，化为奇形怪状的冰雕，森冷的寒意弥漫，整个世界都仿佛回到了亘古的寒冬。唯独那个瘦弱的身影，倒在地上，看似奄奄一息，实则执着倔强。
他眉宇之间带着犹未消散的暴戾之气，脸上则缓缓浮现出虚弱却张狂的笑容。
好像隔着无数重界限在和离彻对视着，他轻声开口道：“你想杀我？”
“可他心中还有执念。”
“你想怎么杀我？”
执念不消，心魔不死。
他无声地笑着，笑得猖狂肆意，有恃无恐。
离彻面无表情。
我不杀你。
自会让他杀你。
执念不消。
我便让他自己斩去。
“讨魔剑术以魔为敌，遇魔则强三分，畏怯则弱一线。”
“饮魔族之血，淬炼长剑，所斩魔族越是强大，剑法就越是精深。”
“想要明悟讨魔剑术真髓，也需与强大魔族战斗。”
“你先战魔将，后斩深黯，本应有所领悟。”
“为何停滞不前，想必心中有数。”
离彻缓缓说道。
唐恩心中一凛，面色微变，而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因为他心中有魔。
那是最难杀的魔。
普通的魔族，哪怕是能与【奇迹】强者抗衡的魔骑，亦能以刀剑之利伤之，唯有心魔，生于执念，死于执念，执念不消，心魔不死。
若凭武力强杀，也不可以，因为心魔就是你，强行杀了心魔，也就相当于杀了自己。
这是最蠢笨也最无奈的办法。
“人世间最强的魔便是心魔，你与心魔战斗，若能胜，讨魔剑术自然而然突破，剑势更强，直至无人能挡，突破天人合一也未尝没有可能；但若是失败……”
他顿住，没有继续往下说。
可唐恩很清楚他要说什么。
若是失败，自然是被灵魂执念驱使，身体被心魔占据，成为只为执念而活的亡灵，杀戮无数，最终引来强者制裁，未能守护自身信念，便已惨死消亡，从此光辉黯淡，很快被人遗忘。
这是最凄惨的死法。唐恩几乎可以想象，若是自己因此而死，特蕾西亚知道之后，脸上会露出怎样无奈而悲伤的表情。
他握紧了手中长剑。
“我会战胜他的！”少年一字一顿说道：“绝不任他为所欲为！”
离彻面色不变：“他很强大……”
“那也是因我而生。”
唐恩打断了他的话，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因我而生，自然也要因我而死。”
离彻没有说话，幽邃眼眸的深处闪过一丝赞赏的色彩。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对于向来淡漠的他来说，也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这一百二十年来，第二个于剑道上得到了他肯定的人。
##第一个……
白发蓝眸，气质清冷的少女面容自脑海中一闪而逝。
以及那个熟悉的称呼。
可惜。
他眼帘低垂，掩住了那复杂的情绪。
那一声“可惜”，也被他冻结，丢在了浩瀚冰海的最深处。
可惜什么？
没有人能够知道。
“从明天开始，你来找我学剑。”
他轻声道。
语气依旧淡漠。
唐恩愣了愣，而后浮现出激动的神情，他按捺住心情，按剑，又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多谢北海剑圣大人。”
身后的琉璃倒是不像他那么沉稳，精致的小脸上已经绽开了喜悦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
唐恩能得到北海剑圣的指导，她也很高兴。
不仅是为少年得偿所愿，更是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会在王宫中多待一阵了。
想到这里，少女脸颊上浮现些许绯红，好在夜色幽暗，将其掩盖。
得到了北海剑圣离彻亲自指导剑法的许诺后，唐恩见后者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便开口告辞。北海剑圣离彻自然不会阻拦他们，只是，在唐恩转身就要离去的那一刻，他忽然开口问道：“你的执念是什么？”
少年脚步一顿，身躯僵在了原地。
身后传来的声音冷冽无比，宛如霜雪：“斩去心魔，执念最重。”
“执念越深厚，心魔越强大。”
“你的心魔，应有要素巅峰的实力。”
“那么，你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该有多么深厚的执念，才足以诞生出如此强大的心魔？
北海剑圣离彻，如是问道。
唐恩背对着他，缓缓握紧了腰间冰冷的剑柄：“力量。”
他努力压抑着心中汹涌的情绪，只是平淡说道：“我需要很强大的力量。”
琉璃闻言，用惊异的目光望着少年，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般。在大雪山群的时候，她确实听唐恩说过自己来白夜的目的是拜访北海剑圣，找到变强的道路。
可是她没有想到，少年对力量的追求居然已经到了成为执念的地步。
离彻似乎没有感到意外，继续追问道：“为何？”
“你今年不过十九，便接近巅峰，天资出众，可与当初的我媲美。”
“只需按部就班，四五年后，【奇迹】之巅必然能有你的位置。”
“何必如此心急？”
虽是提问，却好似已经肯定。
一百年来，他见过太多类似唐恩的人。
原本天赋出众，却因为没有耐心无法等待，因而选择了各种各样的办法试图冲破瓶颈，最后他们的结果不一而足，轻则泯然众人，重则误入歧途。
如今的噬虚教派中，就有不少人是这种经历。
似唐恩这般惊艳大陆的人才，若是走上弯路，实在可惜。
对于大陆来说，是个不小的损失。
所以，他才会想询问一下。
可是，这位被冠以“北海剑圣”之封号的男子绝对难以想象，自己将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黑发黑瞳的少年默默地注视着眼前幽暗的夜色，许久之后，缓缓开口道：“因为，我有必须战胜的人。”
“是谁。”
离彻注视着少年的背影。
忽然之间，竟觉得他有些孤独。
是与自己经历百年岁月世事变迁的沧桑截然不同的那种孤独。
就好像，独自一人走在一条狭窄的道路上，前方是迷雾笼罩，后面是豺狼虎豹，两侧是万丈悬崖，退不得，亦停不得，只能一直前进，然而始终看不到方向。
若能有人同行还好，可惜无人。
唯有与孤独相伴。
少年听到离彻的问题，一阵恍惚，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沐浴在光芒之中的身影。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轻轻吐出两个字。
琉璃下意识睁大了眼。
北海剑圣离彻身周亦有一阵寒风突兀吹起，凛冽呼啸，刮过骨髓。
两人都听得很清楚，唐恩的回答是——
“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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