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没有想过,大王女琉澜派来迎接他们到来的动静会这么大。
这种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情,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传遍了全城,在唐恩他们还未到达王宫的时候,整个国都沧澜的人便都知道,原本正在觉醒山修行的二王女殿下琉璃已经归来,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子。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琉璃殿下的模样有些狼狈——据那些亲眼目睹这件事的人说,那时的琉璃殿下身上穿着的衣裳很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而她的气质也是与以往截然不同,那些原先的柔弱与娇贵都像被深深掩埋,竟让他们觉得换了个人似的。
并且,琉璃殿下似乎……受伤了。
这是更加震撼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因为谁都知道,白夜国的二王女琉璃是大王女琉澜最珍视的亲人,这位一向高贵优雅的女王陛下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保持绝对的冷静,唯有在这件事上不行。
即使是在黑昼政变之前,没有稳固地位的琉澜,在对琉璃的问题上也是一概不让,表现出了绝对强硬的姿态,更不要说她如今已是掌握了整个白夜国大半权力的女王。
无论是谁,想对二王女琉璃动手,都必须先掂量一下自己是否能扛得住女王陛下的怒火。
如果非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出一个如此猖狂如此嚣张的人,那答案只有一个:噬虚教派的那帮疯子。
只有疯子,才会不怕报复。
这个大胆的猜测让所有人心里都吓了一跳,那些普通百姓为噬虚教派如此疯狂的行径咋舌,而高高在上的当权者们却从中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他们有理由相信,那位兼具实力与手腕的女王陛下将会为了这一件事而展开行动。
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行动,就不是他们所能知道的了,他们现在只能默默地在暗中观望,不断打听消息,同时分析这件事对于自己到底有何利弊。
一时间,平静了许久的国都沧澜暗流涌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笼罩了整座城池。
唐恩此时独自坐在大王女琉澜派来迎接他和琉璃的马车内,眼眸微阖,膝上横着他寸步不离的佩剑米斯特里尔。出于避嫌的考虑,琉璃并没有和他同乘一辆马车,而是坐在前面的那辆马车中。
奔狼骑将卡洛梅斯策马紧随其旁,摆出护卫的姿态,在他手中,象征白夜王室威严的冬狼啸月旗迎风飘扬,令前方道路上往来的行人纷纷退让,无人敢于阻拦他们的车驾通过。
车门紧闭着,唐恩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却能感受到人群的熙攘,并且,透过车厢传进马车的声音也准确无误地被他捕捉,听道路两旁行人们的议论声,似乎琉璃的回归已经引起了整个国都沧澜的轰动。
或许,说是骚动会更准确一点。
唐恩皱了皱眉,有些不太理解,为何大王女琉澜要把这件事闹得满城皆知,还让本应在前线的奔狼骑将卡洛梅斯前来迎接他们。
是为了展现白夜王室的决心,震慑隐藏在暗处的宵小之辈吗?
这个解释好像颇为合理,但他总觉得不是这样。
或许,这个疑问在见到大王女琉澜之后,会得到解答。
唐恩本能地这么想着,但忽然间一愣,好像想起了什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己想这些干嘛。
他的目的是拜访北海剑圣离彻,请他指导自己的剑术修行。至于护送琉璃回到国都沧澜这样的事情,只不过是顺手为之。说到底,他是个琅天人,白夜国内部的事情,他本就不应该参与进去。
在拜访完北海剑圣之后,便离开白夜吧。
他暗暗下定决心。
然而有的时候,有些事情,并非下定决心便可以远离的。
说白了,都是命中注定。
* * *
当护送琉璃返回王宫的车队正在到来时,琉澜正在自己的房间内休息。
她没有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事务,而是站在窗前出神,窗外正是花园,此时春季降临,万物复苏,花园中绿草探出身躯,古树的枝丫上满是绿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少女望着花园的景色,脸色有些苍白,没有血色。
说是望着花园景色,或许有些不太准确。
她应该是望着花园中的某一个人才对。
那人站在花园的凉亭下,背对着她,白发如雪,手按着腰间长剑,身姿卓越,像不会倾倒的冰山。
他刻意与她隔开了好一段距离,即使没有明说,少女也能从这举动中感受到一种生疏的距离感。
什么时候,他身上覆盖的冰雪才会崩落,让自己可以触摸到那隐藏在一片冰冷之中的炽热的内心呢?
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吧,对他来说。
所谓炽热的内心。
少女嘴角缓缓勾勒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她知道眼前的男子为何而来,但是,却不愿主动出声询问。
因为,如果他是为了某件事而来的,那么,在得到答案之后,他自然就会离去了。
琉澜不愿他离去。
还有另一个原因是少女心中小小的任性:她想他主动开口。
她一直都在等他主动开口。
而最后终于等到。
“大王女殿下,您的伤势如何?”
男子的声音,即使是在关心,也是如此的淡漠,更像是在询问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他先开口了。
毕竟他是北海剑圣,不会与自己怄气。
琉澜笑了笑,笑容复杂,不知道是心满意足还是惆怅茫然。
“大概无恙,有劳离彻大人关心了。”
她轻声答道。在与冰之魔将的战斗中,少女成功将体内血脉中多余的狂暴力量宣泄殆尽,从此不必再为如何压制它而操心。但同时,她也在这场战斗中受了重伤,即便王宫御医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将将吊住了一条命。
没有数月的休息,恐怕这伤势无法完全痊愈。
在此之前,她若再次动用血脉的力量,必然会留下不可逆转的后遗症。
虽然如此,但琉澜并未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一方面是为了拯救自己唯一的亲人,另一方面,她也给冰之魔将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请大王女殿下多加注意身体。”
北海剑圣离彻淡淡说道:“您是白夜的女王,白夜的人民,还需要您来领导。”
他是在为白夜的人民而担心自己。
如此生疏。
毕竟他是北海剑圣,不像自己,明明是个女王,在这种情况下却还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明白的,离彻大人。”
她觉得自己或许也应该成熟一点,不能老是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幼稚的小孩。
可不知为何,她偏偏做不到。
总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另一个自己——或者说,变成了原本的自己。
“虽说这次是我有些鲁莽,才受了重伤,但我以为并不吃亏。”
她眨了眨眼,注视着那男子的背影,说道:“在逃离冰之魔将追杀的过程中,我也并非一无所获。”
“也曾借着她没有防备的时候,予以回击。”
“最后那一刻,我一剑断了她的左臂。”
“是用离彻大人教给我的剑法。”
她眼眸弯成月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颜如花。
语气有些活泼,竟像是个争强好胜的孩童在炫耀自己的成绩。
那背对着她的男子一时沉默,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后,他才开口道:“是大王女殿下天资出众,剑术强大,才能伤到冰之魔将。”
也就是说,与你无关,是吗?
琉澜扶着窗沿的手握紧,但她嘴角依旧噙着浅浅的笑容:“或许是离彻大人教得好呢?”
“……”
又是一阵沉默,他没有回答。
抓着窗沿的手越来越紧。
脸上的笑容亦是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无力。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侍卫通报的声音。
“女王陛下、护送琉璃殿下的马车已经进入王宫!”
琉璃回来了?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却也是意料之中的消息,少女微微一愣。
花园的凉亭下,笔直站立的北海剑圣离彻自然也听到了侍卫的通报。
“既然二王女殿下已经归来,那我也不便在此打扰。”
“若大王女殿下之后还有什么事情。”
“请尽管吩咐。”
像是冰冷的承诺。
他就要离去。
白发的少女默默地看着他,冰蓝的眼眸漂亮干净得像是一尘不染的苍穹,映照出他整个身影。
忽然,她开口道。
“离彻大人。”
“看着您站在那里。”
“我总会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
“您呢?”
她似有所指。
男子将要离去的身影僵硬了那么一会。
虽然只是极其短暂、转瞬即逝的一刹那,但对于一名【奇迹】强者来说,已经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了。
随即,许多少女所说的,“很多年前的事情”,一一浮现在他面前。
慵懒迷醉的午后、绿草成荫的花园、摇曳婆娑的古树、金色温暖的阳光、温柔呢喃的微风……以及握着长剑倔强挥舞的小女孩,她额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但眼中的喜悦与高兴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她在这时,成了人世间最轻松最幸福的人,不必再为其他事情烦恼。
而白发白眸的男子,当时就站在凉亭下,默默地注视着她挥剑,偶尔会出声提醒,纠正小女孩的错误。
语气虽然淡漠,却并未让小女孩觉得畏惧。
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冷,绝不相同。
这就是她想说的事情吗?
是她想让自己回忆起来的事情吗?
男子缓缓合上眼眸,将眼前在虚幻中朦胧的景象纷纷抹去。
他轻声开口。
“我也是。”
说罢,转身离去,下一刻,身形已消失无踪,花园陷入寂静,唯有风拂过,呼呼作响。
琉澜望着空无一人的花园,忽然一笑,像是在自嘲。
抓着窗沿的手,慢慢松开。
手指的骨节,有些发白。
他说他也是。
可能是在安慰她吧。
毕竟他是北海剑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