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漫长的一个梦，梦里琉璃看到了一个和她有着同样面容的少女，她在和一个强大而邪恶的敌人战斗。

起先，双方不相上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与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却渐渐落入了下风。

琉璃很着急，她出于本能般想去帮助那名少女，可梦中的她只是个旁观者，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少女被敌人的长枪穿透了腹部。

猩红的血液飞溅而出，在半空中被混沌的寒气冻结，琉璃睁大了眼，几乎要喊出声来。

下一刻，那少女却振动身后冰翼，往远方的天边飞去。她的背影有些狼狈，腹部的伤口凝固着黑色的寒冰，看上去狰狞恐怖。

一条泛着寒气的轨迹远去，敌人穷追不舍，同样在天空中拉出一条黑色的轨迹。

琉璃很想过去看看最后的结果到底怎么样，但忽然间，她醒了过来。

入目是有些冰冷的金色阳光，以及少年平淡的表情。

“醒了的话，就准备出发吧。”

他说道。

好像没有看到琉璃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

少女愣了愣，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此时，是白夜新历231年3月26日。

* * *

接下来的道路和在大雪山群行进相比，轻松了许多。

由于距离国都沧澜已经不远的缘故，唐恩和琉璃也不用再避开那些村镇而选择走人迹罕至的偏僻小路，这样一来，前进的速度自然变快了不少。

更何况，琉璃也已非昔日那个柔弱的少女，这几天时间的磨炼给她带来的不只有血脉的觉醒，更大的收获来自于心灵。

一个凭借意志力战胜了暴风雪的坚强少女，体内同时拥有操控冰雪的血脉力量以及来自龙神的要素之力，可以想象，她将来的道路必然一片平坦无比光明。

起码，在她姐姐的帮助下，可以不用像自己那么辛苦狼狈。

唐恩这么想着。

然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少女也正经受着痛苦的煎熬。

这几天来，每天夜里她都会做一个梦，梦的内容是一样的，都是与她有着同样面容的少女在躲避强大邪恶敌人的追杀。

琉璃每次做这个梦都会觉得很揪心很难过，因为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逃跑，看着她因为敌人的攻击而受伤，看着她脸色越来越苍白但却依旧咬牙坚持……这所有的一切，她都只能看着，无法改变。

原来，就算觉醒了血脉，拥有了力量，又变得更加坚强，有的事情，也终究还是无法做到，是吗？

她这么想着，因而更加绝望。

每天深夜，都会因为这残酷的梦境而被惊醒，而后看到不远处少年的身影在默默守候着。

她想着自己应该和唐恩讲述这件事，或许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方法——哪怕没有，能有一个人来安慰她，也是很好的事情。

可她没有，因为少女觉得，既然自己已经变得坚强，那么就不应该继续给唐恩添麻烦，而是要独自面对这些令她恐惧害怕的事情，并凭借自己的力量勇敢地战胜它们。

——即使根本无法战胜。

于是她选择性地隐瞒了这些，而少年也好像被什么事情困扰着，心事重重，始终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白夜新历231年的3月29日。

在经过三天的赶路后，唐恩和琉璃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国都沧澜，他们此刻就在沧澜城外的一座小镇，距离那座古老而宏伟的城池只有最后一段路程。

琉璃从未觉得自己那么靠近过这座城池。

但他们现在还不能进入沧澜。

镇时已是入夜时分，国都沧澜在夜里会关闭城门，禁止人员出入。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决定在小镇中暂时休息一晚，第二天再进入城中。

已经等待了那么久的琉璃，自然不会在意再多等待一个晚上。

她现在唯一恐惧的，只有那个梦境。

希望今晚不会做那个梦。

小镇唯一的一家旅馆内，少女坐在简陋的床铺上，心中默默祈祷着。

隔壁的房间内，唐恩站在窗前，眺望着房外深沉的夜色。

遥远的天边黑暗笼罩，阴影如水，渗透每一个角落。星辰之光稀疏，银月露娜也把自己藏在了乌云之后。

今夜依旧是无月的夜。

唐恩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过月光了。

大概是在进入大雪山群之后吧。

这样阴暗无光的夜晚，总会让他心中产生许多莫名的预感，既有好的，也有坏的。

不过，恐怕还是坏的占了多数。

少年想着，逐渐握紧了腰间冰冷的剑柄。

下一刻，他目光骤然一凝。

天边，一颗冰蓝色的流星坠落，划过一道泛着寒气的轨迹。

强大而虚弱的气息。

少年按着剑，默默注视那冰蓝色流星坠落，最终光芒黯淡消逝。

夜色重归寂静，仿佛从未发生。

他缓缓垂下眼睑，刘海掩住了那深邃的眼神。

* * *

王宫大殿内，白发白眸的北海剑圣离彻忽然睁开眼，他伸手将插在寒冰底座中的长剑拔出，而后朝着那扇古朴沉重的大门走去。

冰蓝的清冷光芒随着他行走而移动，身后经过的道路上也不自觉蔓延着点点寒意。当北海剑圣终于走到大门之前时，他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呼啸声。

像是有什么从天而降。

大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闷厚重的声音，从那渐而张大的门缝之后，离彻看到了一名少女。

雪白长发，冰蓝眼眸，面容精致美丽，气质高贵清冷，宛如高山冰雪，不可轻易触摸——然而此时却脸色苍白，一只手扶着大门，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腹部，从那上面离彻感受到了冰冷刺骨的深邃寒意。

她受伤了。因而看上去十分虚弱，没有以往的强大与自信。

但依旧保持着自己优雅得体的姿态，不愿露出一丝怯意，破坏了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

这个他人，尤其是指某一个人。

北海剑圣沉默，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看着眼前面容虚弱又强作倔强的清冷少女，她的掩饰其实只是把自己心中的恐惧与不安暴露得更加彻底。

这种内心的恐惧不安与外处的坚持倔强鲜明对比，于强烈的矛盾之中，令人心生怜惜。

白夜国高高在上的大王女殿下，也会有如此软弱的一面吗？

当然会有。

北海剑圣离彻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

原来，她始终没有变过。

依旧是八年前那个会在面对他的问题时倔强摇头的小女孩。

这种无形之中流露出来的软弱，或许也是倔强的一部分。

男子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而后轻声开口，语气淡漠，无悲无喜：“您回来了，大王女殿下。”

从出现到现在一直都在看着北海剑圣的虚弱少女此时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有些无力，但却能看出其中的喜悦。

或许对于她来说，能等到眼前的男子主动开口，已经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至于男子的态度，他的语气，他的称呼……这些，反而都不是那么重要。

兴奋与激动之下，她张开口，下意识地想要喊出那个久远到有些陌生的称呼。

可是这一瞬间，无数过往的景象从深埋的脑海深处翻涌上来，在最不恰当的时机，给了她最残酷的一击。

年少时的懵懂、逐渐扎根的情感、朦胧悸动的心意、绝望无助中的光明、撕开风雪的利剑、逼迫彼此的问题、转身离去的背影……以及在阴暗的房间里独自哭泣的少女。

这些，都比冰之魔将的攻击更加令她无法招架，少女脸色更加苍白，像堕入了极寒的深渊。

她嘴唇嗫嚅了几下，心情被迫在寒冷中冰冻，凝结成不会破碎不会融化的坚冰。

挣扎犹豫了许久，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只是轻轻地、无力地点了点头：“嗯。”

最终还是输给了自己。

“您的伤势很严重。”

离彻似乎没有注意到琉澜的挣扎与纠结，只是轻声道：“请先去休息吧。”

“在您伤势痊愈之前，我还会在此守护沧澜。”

“请大王女殿下勿忧。”

很客气的话语，让人能轻易听出其中生硬的距离感，或许他把自己放在了臣子的位置，所以才会如此尊敬，连一点靠近的想法都不存在。

可琉澜知道他没有。

他从来都没有把自己放到臣子的位置。

应该说，他从不需要。

“嗯。”

琉澜依旧只是轻轻地、无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缓缓朝宫殿深处走去。

将自己投入阴影，任由他散发光明。

擦肩掠过的那一瞬间，她轻声道。

“拜托您了——”

“离彻大人。”

有些生疏的称呼，在此时让他有些恍惚。

离彻缓缓转身，才发现琉澜的身影已经远去，那背影在他眼中看来，如此柔弱，如此孤独。

他默默伫立在宫殿门前，望着少女远去，身影于夜色掩映下，也是孑然孤独。

两人本就是同样孤独的人。

但孤独的人是无法靠近彼此的，就像是两块坚冰无法融化彼此。

他忽然想到。

当你沉默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你在思考。

唯有某一个人知道。

你是在心中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