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的时间，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什么？

生老病死，或者轮回转世。

百年前，有的人还未诞生，有的人苦苦挣扎；百年后，有的人已经逝去，有的人还在迷茫。相差了一百年，就如同，相隔着一整个世界。

他与她，该如何跨越这一个世界的距离，走到一起？ 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所以，才会给出如此决绝的回答。

少女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眼前燃烧的火焰。

少年一时无言。 若是知道故事的结局会是这样，那么他想必也不会问出那个问题。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知道结局的。更何况，有些故事，就算结局已经注定，也还是必须开始。

若没有开始，谁能知道最后会是怎么样？

都还会怀抱着希望，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演绎着一个又一个或喜悦或悲伤的故事。

——直至结局到来。

“那天晚上，我见到姐姐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声说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白夜国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大王女琉澜，在成为女王的前一天晚上，居然在哭泣。

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但它的确发生了。

因为，从那一天开始，少女真正意识到，哪怕自己接过王位，守住了许多以前她拼命守护害怕失去的东西，也总有那么一些特殊的东西，是她无比渴望却求之不得的。

无论如何，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不能靠近。

到现在，已经八年过去了。

“姐姐从没和我说过这些事。”

琉璃喃喃道：“她觉得我还小吧，不想和我说这些。”

“但我其实已经长大了，我从书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所以我早就看出来了。”

“但我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只能看着姐姐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而已。”

她把头埋到怀里。

即使时光流逝，她淡忘了许多事情，也依旧无法忘怀当时的场景。

回想起来，依旧感到深深的自责。

哪怕这并非她的错。

只能说是，命运无常。

沉默了一阵后。

“早点睡吧。”

唐恩往火焰里加了几根枯枝，顿时让橘黄色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明亮。

于暗夜里，如人间的星辰，光辉耀眼而温暖。

“天亮就出发，早点到达国都沧澜。”

“你也很想见到自己的姐姐吧？”

他说道。

琉璃缓缓点了点头。

她的脸庞，透过火光，模糊而清晰。

唐恩看得很清楚，却也不是那么清楚。

他只是轻声道：“那就好好休息。”

“我会守好这里的。”

像是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但少年不知道，在某些故事里，做出的承诺，需要用很长的时间去履行。

他此刻只是默默地看着少女把破烂的祷会长袍披在身上，枕着枯枝败草，在火光的映照之中渐渐沉入梦乡。

大概之前带着唐恩突破暴风雪离开大雪山群的举动对于她来说确实是很沉重的负担，没过一会儿，少女就沉沉睡去。

她已经很累了，此时，终于得到了暂时休息的机会。

少年的目光在眼前燃烧的火焰上停驻了一会后，慢慢站起身来，他拔出腰间的长剑，走到不远处火光无法照耀到的阴影之中，伫立着，眺望远方的地平线。

他在守夜。

警惕四周动静。

背影看上去却如此孤独。

冬末春初的雪原将要融化却还未完全融化，在薄薄的夜色中一直往远方蔓延而去。

少年看到有些地方已经融化，青草探出了身躯；而有些地方却依旧冻结，积雪深埋。

尽管仍未解冻，却也只是时间问题。

唯有身后的大雪山群，无论如何都不会消融，哪怕烈焰燃烧大日坠落，也是如此。

如同人与人的关系一样，有的人是可以融化的，区别只在于时间的长短。

而有的人，是与大雪山群一样，从始至终未曾改变的冰冷、高傲、淡漠，仿佛与尘世格格不入。

那样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不要轻易靠近。

因为，靠近他们，只会给自己带来许多伤心的回忆。

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但是，总还是有一些人，固执地认为自己可以融化这块坚冰，于是不顾他人劝阻，一意孤行。

最后，反倒连自己，都被蔓延的寒冷冻结，成为这坚冰的一部分。

该说是残酷，还是说悲哀？

少年默默望着深沉的夜色，目光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之后，他忽然举起剑。

夜色如常，附近没有敌人。

他举起来的剑，自然也不是为了战斗。

清冷的剑锋于没有月光的夜色里，缓缓移动着，划过积雪浅薄的地面，留下一道道沉重的线条。

这些线条连贯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个人名。

老爹约翰、特蕾西亚、卡尔、芙蕾娅、贝尔、格鲁、法卡斯、坎迪丝、威卡、艾拉、莫尼格、轲、艾丽莎、杰斯特、艾娜、翠丽丝、莫索、千洛、艾薇儿、琉璃……这一个个出现在他前进道路上，与他同行过，又或是曾给予他很大帮助的同伴、亲人、朋友甚至是陌生人们的名字，从冰冷的剑锋中流泻出来。

第一次用剑去做除了战斗以外的事情。

很早之前，特蕾西亚就很喜欢教他读书写字，甚至远胜于教他练剑，这一直让他有些不解，直到此时此刻，才隐约明悟。

这一个个名字，当它们被唐恩写出来的时候，就不再只是单纯的姓名，而是一个故事，一个或者喜悦或者悲伤的、永远不会死去的故事。或许会被人遗忘，但它们一直存在。

终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也会像现在一样，被人写出来，用来充当某一个故事的开头，以及结尾。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出现在别人的故事里，而就是名为“唐恩”的人的故事。

到那个时候，他还活着吗？

已经实现夙愿了吗？

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吗？

少年仰起头，望着没有星辰的深邃夜空，缓缓陷入沉思。

他将在别人的故事中黯淡。

还是在自己的故事中璀璨？

将成为融化他人的日光。

还是无法被他人融化的坚冰？

一切不得而知。

少年出神间，手中长剑仍然不自觉地移动着，划过雪原，留下一条条深深的印痕。

印痕之后，是一个新的名字。

在有意无意间被少年遗忘，游离于时光之外，但却依旧属于这个故事的名字。

唐恩察觉到了什么，低下头，茫然地望着这个名字。

冬，妮，娅。

一笔一划，如此清晰。

原来如此。

原来，就连命运自己，都还在迷茫着。

* * *

苍蓝海上，月光清冷。

美丽的白鲸沐浴在这皎洁的月光中，显得神圣而高贵，不容亵渎。

白鲸面前，虚空中站着一名银发红瞳的少女。

她像是感受到了谁的注视，扭过头，默默注视着遥远的天边。

那是陆地的方向。

“怎么了，冬妮娅？”

温柔如水的女子声传来，却是从神圣美丽的白鲸口中发出来的。

“……”

少女沉默了一会，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没什么。”

她移开了目光，不再纠结于心中莫名其妙产生的古怪感觉。

“是吗？”

那女子的声音见冬妮娅不愿多说的模样，也没有再追问什么。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艾丽娅。”

裙角在风中飘扬，黑色是不融于月光的色彩。

“我觉得，最近的自己，似乎有点不对劲。”

冬妮娅说道。

虽然这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语。

太过软弱了，而天秤的魔女绝不是什么软弱的人。

唯有在眼前的女子面前，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面对其他人，她从始至终都是高傲冷漠的天秤魔女。

因为眼前的女子有着与她类似的遭遇。

“不用太过担心，冬妮娅，我觉得这是好事。”

白鲸的尾巴轻轻拍打着海面，泛起一圈圈涟漪，“这说明，或许你的执念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深刻，不是吗？”

她问道。

冬妮娅却断然否定：“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

少女的话语噎住，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她该怎么回答？

因为自己的身份吗？因为自己是已经覆灭的摩云帝国的公主。

可是，眼前的好友，她的身份比起自己，也不会逊色多少，而她的遭遇，更是比自己悲惨许多。

想用这样的理由去说服她，恐怕是行不通的。

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所以，我才说了，你的执念，并没有那么深刻啊。”

艾丽娅轻声道：“所谓的执念，不都只是自己的想法吗？”

“既然是自己的想法，那么，就容易为外人所改变。”

“你也一样，你被改变了，冬妮娅。”

“我没有！”冬妮娅下意识大声喊道。

喊出口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反应有点太过激动，顿时抿了抿嘴。

“……抱歉。”

“没关系。”

艾丽娅可以理解冬妮娅的心情。

因为，唯有心中恐惧不安，才会害怕被人揭穿。

她不想自己看到真相。

就像人们不愿承认死亡。

在这人世间徘徊的、最大的亡灵，依然不肯归去。

或许，真的需要有一个人，来彻底改变她。

艾丽娅想到了冬妮娅曾对她说过的，那名与她签订了契约的人类少年。

因为渴求力量，他付出了自己的灵魂。

但这股力量，却是为了保护他人的。

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可能彻底改变她吧？

用自己那强大而纯粹的灵魂。

想到这里，女子心念微动。

“冬妮娅。”

她开口道，语气坚定，像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下次，把那个与你签订了契约的人类少年带到我这里来吧。”

天秤的魔女微微一愣：“为什么？”

“因为——”

“我也想和他签订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