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月光照耀海面，一片粼粼的波光被冻结，散发混沌寒气的黑色冰面即使是在夜里也显得如此刺眼，与少女身周环绕的洁白冰雪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漆黑的魔将坐在魔狼的背上，瞪着血红色的眼眸，对少女虎视眈眈。她的铠甲表面多有冰冻的痕迹，气势也比之前衰弱了不少，看得出来，冰之魔将并未能在这场战斗中占到什么什么便宜。

当然，这也不意味着琉澜就处在了上风。

实际上，双方应该是战成了平手，而琉澜能做到这一地步，还是多亏了她体内那股狂暴的血脉力量。她有意识地引导这股力量，将它一点一点倾泻出来，从而暂时获得了和冰之魔将一较高下的实力。

但当这股狂暴的力量全部倾泻出去，她体内躁动的血脉变得平和时，这样的平衡也就到此为此了。

如果是以往的话琉澜会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已经能够控制自己体内强大的血脉之力。然而，在这种时候，它却是致命的。

可能让琉澜因此走向死亡。

她必须在此之前逃离这里，摆脱冰之魔将的纠缠才行。

这一次，可不像八年前一样，会有一个白发白眸的男子，手持长剑，从天而降，撕开风雪，将她救下。

想到这里，琉澜的神情不经意间有些恍惚。

明明知道不应该，但她还是忍不住会想起一些很久之前的景象，那是她在鲜花盛开绿草成荫的花园中练习剑术，身后站着一个面容俊朗却冷到极致的男子，他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目光落在少女手中的剑上，视线随着她剑的挥动而移动。

那个时候，琉澜会觉得很高兴，但内心也有一种酸涩的感觉油然而生。

高兴或许是因为难得的安逸时光，而酸涩却是因为，他的目光从未在自己身上停留过。

有的时候，少女甚至会怀疑，那名男子喜欢剑，胜过喜欢自己。

而琉澜并非那么喜欢剑。

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父亲让北海剑圣离彻来教导她剑术的时候，少女也是抱着身为白夜国大王女必须精通各种知识的想法才去学习的，至于对剑的喜欢，倒是没有多少。

谁知道，这一学，就是好几年，甚至到如今都没有停下。

哪怕政务再怎么繁忙，每天的午后，她都会抽出一点时间去练剑。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少了那么一个人，会站在她身后，把她练剑的过程，从头到尾，都记录在脑海中。

这是一种变化，残酷到令人感到悲哀的变化。

然而，这种变化，怨不得谁。

说到底，也只是自作自受。

因为一个赌气似的回答。

因为自己倔强的选择。

那么，琉澜，现在，喜欢剑了吗？

有一个声音这么问道。

少女在心中摇了摇头。

手边，寒冰却蔓延着，不经意间凝固出一把泛着寒气的长剑。

剑柄握在手中，如此冰冷。

琉澜缓缓抬起头，远处，冻结的海面上，冰之魔将还用虎视眈眈却又无比忌惮的目光望着她。

即便刚刚少女心神出现一阵恍惚，她也没有贸然出击，因为担心这会是狡猾的人类引诱她上当的陷阱。

不过，那也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既然没有把握住，那么，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

少女身后冰翼微振，身形顿时疾风迅影一般掠出，在虚空中带出一条散发着寒气的纯白轨迹。

下一刻，她已来到了冰之魔将身前，并从后者血红色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还有那深埋的惊诧与愕然。

她没想过自己会主动出击。

正如她没想过自己会舍弃冰雪而选择剑一样。

说到底，冰雪是信念，而剑，是执念。

月光洒落，少女的面容在一片刺骨寒意中显得清冷无比。

手中长剑一瞬间挥下，带起呼啸的风声。

下一刻，“轰”的一声震耳欲聋，整个空间都在震颤，宛如流星陨落于海。狂风怒吼而波涛席卷，巨浪翻涌而上拍击着天空，却又在刹那间被冻结，凝固为形状古怪的一片寒冰，在夜里的苍蓝海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天空似乎有朵朵晶莹洁白的雪花飘落，而寒意冻结了海面，薄薄的冰原一直往远方的地平线蔓延而去。

于这蔓延的冰与雪中站立着，少女的身影冷艳却孤独。

她缓缓挥舞手中冰剑，似月下的舞者，动作轻盈，神态皎洁。

凛然不可亵渎的模样，令人想起了诞生在冰山之巅永冻不化的霜雪。

同样是如此高洁，如此神圣。

亦是如此孤独。

* * *

远方的战斗还在继续，白夜王宫中守候的人，其心情也并不平静。

黑暗如同潮水蔓延，宏伟的宫殿中到处都铺陈着水面般的阴影，唯有些许冰蓝的光芒在白发白眸的男子身周点亮，带来了凄清冷淡的一点光明。

长剑插在地面上，寒意不受控制地逸散，将地面冻结，凝固的冰顺着剑身往上爬，看上去，倒像是剑插在了寒冰的底座之中。

名为离彻的男子就站在长剑之前，他闭着眼，却能很清楚地看到四周的景象。不仅是王宫内外，哪怕是整个国都沧澜，此刻都在他的注视之下。

他将这座古老而宏伟的城池中一草一木的细微动静都收入了脑海中，无人可以瞒过他的视线。

【奇迹】境界强者的精神力之强大，由此可见一斑。但实际上，这种事情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办到的，如今的大陆上，能达到这种程度的【奇迹】强者不超十指之数，北海剑圣离彻便是其中之一。这种将精神力融入天地的方法和麟泷古国的天人合一极为相似，但却又有所不同。后者是一种境界，无需外力维持；而前者是一种状态，需要时刻依靠精神力来支撑，这对于凡人——哪怕是【奇迹】强者——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负担。

一般情况下，离彻是不会随便进入这种状态的。

除非是遇到了太过强大，必须全力以赴的敌人——这个世界上或许有很多，但在白夜国已经很少了。

现在的他，只是为了心中的一个承诺在支撑着。

记忆会因为年岁的流逝而逐渐被人们忘记，但对比寿命比普通人更长的【奇迹】强者，却并非如此。在过去的百年里，他经历了很多事情，有一些事，始终被他铭记于心。

诸如，他曾说过，“会守护白夜的血脉，必使其不至断绝。”

这是出于感激所做出的承诺，此后，他也一直在履行这个承诺。

教导大王女琉澜剑术是如此，黑昼政变中的力挽狂澜是如此，就连现在坐镇国都沧澜，也是如此。

他从未觉得自己亏欠了白夜王室什么恩情，就算曾经有，也早就还清了。但既然是承诺，就必须遵守，不然，便是言而无信。

他厌恶言而无信的人。

可是，这位强大冷漠的男子绝对没有想到，一个很早以前做出来的承诺，在百年的流转之后，居然会让他陷入一段恶作剧般纠葛缠绕的命运之中。

那挥舞着手中长剑的少女，目光中是好似要融化坚冰的灼热。

他不是白痴，自然能察觉到少女的心意，可他却始终没有正视过，他的目光从来都只放在少女手中的剑上。

因为他是离彻，是北海剑圣。

有天纵之资，二十二岁踏足奇迹领域，除了历代勇者以外，可称前无古人。

那个时候，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走过了一百一十二个飘雪的严冬。

而眼前的少女，是琉澜，也是白夜的大王女。

生性聪颖而倔强，宛如冰山寒雪高冷独立。不出意外，必定会成为将来白夜的女王。

那个时候，她还只是懵懵懂懂情窦初开的十二岁。

如果说感情会发酵，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

他想他当时应该早点将这个苗头扼住，但当时的情势不容许他这么做。哪怕他流露出一丁点这样的意思，少女都会感到失落乃至绝望。

很多人离开了她，很多人放弃了她。

而离彻没有。

所以，离彻是她最后的依靠。

哪怕，这样的依靠到最后，已经成为了一种负担，束缚着她身后的冰翼，让她无法彻底自由。

为了这个依靠，她甚至宁愿冒着生命的危险，进入大雪山群，只为觉醒自己的血脉。

离彻永远无法忘记的是遍体鳞伤的少女醒来后看到他时，脸上露出来的喜悦笑容。

“老师！”

她不顾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执意要与他相拥。

只是，两块同样寒冷的坚冰碰撞在一起，若没有日光，该如何融化彼此？

他和她之间，缺少了那至关重要的日光。

大概少女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在她登基成为白夜女王的前一天，剑术的练习结束后，离彻和琉澜，都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离彻问的是，“琉澜，现在，喜欢剑了吗？”

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少女并不喜欢剑。

她喜欢的，是除了剑之外的事物。

少女的回答是摇头。

不知道是没有，还是不愿意说。

然后，少女的问题是，“老师，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她不奢求在一起，只需要他长久的陪伴，就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他摇了摇头，没有任何犹豫，“不会。”

如此果断，叫人心碎。

少女问，“为什么？”

他于是转身，不去看少女的脸。

背影像高耸的冰山，不会轻易被融化。

“因为——”

他回答道，“我们相差了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