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觉得自己被冻结在冰山之中，身体僵硬，无法动弹。
寒意渗入了他的骨髓、他的脑海乃至他的灵魂，将他的肉体他的灵魂他的存在都冻结，让他的自我逐渐于一片迷茫中，往那浩瀚冰冷的深海沉没。
他努力想睁开眼，外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他的眼睛，让他哪怕是眯开一条缝都无法做到。手指也无法动弹，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熟悉的、仿佛金属一样冰冷的触感。
即使意识模糊，唐恩依旧清楚地知道这是什么。
是他的剑。
与此同时，耳畔，似乎还有谁在呼唤他的名字。
“唐恩！”
“唐恩……快醒醒，唐恩！”
“没关系的。”
“已经没事了，唐恩。”
声音清脆悦耳，好像清泉叮咚作响。
她在安慰唐恩。
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似乎是裹挟在呼啸的风声之中。
显得干涩，沙哑。
现在，却坚强而充满自信。
这是一种改变吧？
基于某种选择所做出来的改变。
下一刻，有一双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唐——恩——”
少女低声在他耳畔喊道，语气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温暖湿润的鼻息打在唐恩的脸上，让他觉得有些温热。
这阵鼻息，驱散了笼罩着唐恩的那股冰冷，让他勉强有力气睁开眼。
起先投入眼中的是一缕黯淡的光芒，像是被雪尘蒙着，没有那种灿烂辉耀的色彩。
而后是少女担忧焦虑的眼神。
在看到唐恩醒来后，她眼中的担忧与焦虑都变为了惊喜。
“唐恩！”
少女激动地直接将唐恩抱在怀中。
“唔？”
她的动作太大，牵动了唐恩的伤口，少年皱了皱眉，脑袋有些昏沉。
耳畔的风声低沉压抑。
琉璃见到唐恩露出痛苦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放松了力道，但依然没有松开手。
少年这才觉得轻松了不少，喘了口气，同时，得到了观察周围情况的机会。
他抬起头，却见宏伟雄壮的大雪山群便在眼前，一直往远方绵延而去，天穹上乌云密布，风压低了四周的枯枝败草，气氛压抑而沉闷，像是山雨欲来。
印象中呼啸狂猛的暴风雪消失了。
是已经平息了吗？
唐恩刚想开口询问，眼角却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站在雪山之巅默默注视着他的雪白巨狼，那双冰蓝色的锐利竖瞳中映照出他的身影。
唐恩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握住了手中的长剑，想起身，却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痛楚侵袭着脑海，顿时闷哼一声，又颓然无力地倒了下去，靠在琉璃怀中，无法动弹。
“唐恩！？”
琉璃见此，顿时着急起来，她把少年抱在怀中，不住地安慰道：“别担心，你冷静点！”
“已经没事了，唐恩！”
“没事了……不会有事的。”
声音温柔，竟像是在安慰不安的孩童。
可不久之前，她分明还是需要唐恩来安慰的、柔弱的少女。
究竟是什么，让她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呢？
“怎么回事……”
唐恩有些不解，为何冬之王希尔尼斯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之前不是还在互相战斗吗？他因为没能战胜身为冬与雪之神明的希尔尼斯，败下阵来，然后昏迷过去，最后一刻所见到的，是笑中带泪的琉璃，以及她身后面容清冷的冰之天使……
他神色微动：“大王女？”
只有这种可能性存在了。
琉璃愣了愣，随后，不知道想起什么，眼中闪过极为复杂的情绪。
“是姐姐帮了我。”她低声道：“但是，她不是姐姐。”
“她就是我。”
少女的话语中带着自己不愿承认的茫然。
这又与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坚强形成了对比，让人觉得有些生硬，像是少女的形象被硬生生撕扯开，变成了截然相反的两个部分。
夹在这两者之间的，是名为琉澜的人。
也是琉璃的姐姐。
唐恩有些茫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时候，屹立于雪峰之巅的冬之王希尔尼斯却开口了：“让我来为你解释一下吧。”
森冷的獠牙间吐出一片寒霜，在渐而阴沉的夜里氤氲着。
“冰之天使，是白夜血脉力量的体现。”
“你面前的这位少女，在外力的介入下，已经觉醒了自己的血脉之力。”
“那本应被光芒所遮掩的力量。”
“她正是用这股力量，带着你逃离了暴风雪中的大雪山群。”
“所以，感谢她吧。”
“你拼尽了全力去保护她，而她最终没有让你失望。”
希尔尼斯的话语中，不吝赞美之意。
唐恩有些意外，但也不是那么意外，从他感受到少女的变化那一刻开始，他就隐约猜到了故事的过程。
那帮助琉璃觉醒血脉的外力，说不定也就是她的姐姐，大王女琉澜。
少年把目光落到琉璃脸上，看到了后者目中的闪躲。
她不是因为畏惧而在闪躲，而是因为……害羞。
“谢谢你，琉璃。”
他很认真地说道。
琉璃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绯红，但她很快扭过头去，借着逐渐暗淡的天色掩饰了自己的异常。
“没什么啦。”
她轻声道：“我只是觉得，自己也有可以做到的事情而已。”
少女没有和唐恩说自己在暴风雪中经受了怎么样的痛苦，没有说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如刀般锋锐的寒风撕开了多少个伤口，也没有说自己的四肢因道途的积雪被冻得失去了知觉……这些她努力克服的困难与危险，她都没有说。
因为，她觉得，这些和唐恩的痛苦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虽然少年也没有和她说过自己的痛苦，但她总能从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瞳中窥见些许端倪。
更何况……他也从未笑过。从琉璃遇到唐恩起，她就没见到唐恩露出过笑容。
他是把喜悦藏在了心底，不愿与其他人分享吗？
少女并不觉得唐恩是这种人。
那么答案无非只有一个。
他的经历，那不被自己所了解的经历，痛苦到让他难以露出笑容。
如果可以的话，琉璃想尝试着让他露出笑容。
而在那之前，首先要不给他添麻烦，不让他感到为难或纠结。
女所能想到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如今看来，她确实做到了。
不仅做到了，还做得比想象中更完美。
所以，少年才要对她说，谢谢。
这是对她的肯定与感谢，但对琉璃来说，却更像是一种鼓舞与激励。
令她振奋，也令她有点羞怯。
“那么，关于制裁呢？”
唐恩转过头，望着雪峰之巅的冬之王希尔尼斯。
他可没有忘记，眼前的巨狼是如何信誓旦旦说着要给予违背契约之人制裁的，怎么现在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们呢？
“制裁已经结束了。”
冬之王希尔尼斯表情淡然。
“额？”
唐恩的脸色变得很精彩，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但想必是很滑稽的。
这是令人有些难以接受的事情。
雪白巨狼看到他惊异愕然的神情，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准确来说，制裁仍未结束，但不会是在此时。”
“下次，你们踏入大雪山群时，制裁将会继续。”
“但既然你们现在已经离开了大雪山群，那就与我无关了。”
“大雪山群外，并非冬狼的土地。”
“现在，也不是我们踏足其中的时候。”
他如是说道。
唐恩顿时愣住。
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周围草木萧瑟，但地面的积雪却变薄了不少，附近的树木那光秃秃的枝丫上也冒出了新嫩的绿芽。身后是蔓延而去的平原，而眼前，冬之王希尔尼斯站立的雪山似乎就是大雪山群的开端，但也是末尾。
他们已经走出了大雪山群，重新踏入了白夜的国土。
并且，应该说是，顺利横穿了整个大雪山群，距离国都沧澜，也不过两三天的路程。
不过此时，他所处的位置，距离进入大雪山群，其实只有几十米的距离而已。
以冬之王希尔尼斯的强大力量，不要说数十米，哪怕是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他都可以站在原地不动而攻击到唐恩。
所以，他现在这么说，只是在给唐恩和琉璃一个台阶下而已。
少年真的有些意外了，他没想到，看上去严肃高傲的冬之王希尔尼斯，居然也会有钻契约空子的狡猾一面。
大概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冬之王希尔尼斯轻笑一声。
“人类的少年啊，口中的契约，不过是表面的形式。”
“真正的契约，应该留存在彼此的心底，甚至刻印于灵魂之中。”
“或许你觉得现在的我钻了契约的空子。”
“但我已经在心底，遵守了自己的契约。”
这听上去像狡辩的话语，不知为何竟让唐恩有所触动。
他想起了天秤的魔女冬妮娅。
他与她之间的契约，不就刻印在了灵魂之中吗？
甚至，连灵魂都成为了契约的筹码。
如今，尚可以说他在心底遵守了契约吗？
唐恩不清楚，而冬妮娅在那一晚出现提醒了他心魔的事情后也再未出现。
会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吗？在契约履行之前。
恐怕未必。
但唐恩依旧坚信着这样的可能。
并始终觉得，它不止是一种可能。
应该是命运，是一种必然，出现在人们始料未及的时候。
他想到这里，忽而抬起头，望向冬之王希尔尼斯：“冬之王阁下，我想问一下。”
“在我们之前，是否也有曾违背契约，受到制裁之人？”
他意有所指。
琉璃闻言，睁大了眼。
冬之王希尔尼斯不知为何，沉默了一阵，许久后，才缓缓点头：“确实有过。”
没等唐恩追问，他就主动说道：“那个人的名字，你们应该很熟悉。”
“她叫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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