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这是唐恩经历过的差距最悬殊的一次战斗。

在此之前，无论哪一次的战斗，都没能让他产生这样无力的感觉。

没有技巧，也无关气势，对方只是单纯地用强大的力量从他身上碾压过去，随后，便让他迎来了自己的失败。

寒风将鼻息冻结，浑身上下都传来剧烈的痛楚，血液从细小的伤痕中渗出，带着些许的温热，但又很快被冰雪所冷却。

唐恩颓然地靠着断裂的冰壁，而他的剑则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雪地上。

希尔尼斯，伴随着寒冬一起降临人世的第一匹冬狼，在无数年岁的流逝之中掌握了强大的力量，他甚至有可能是如今的世界上除去那些神秘古老的法则代行人以外，最为强大的存在之一。

想要和这样的存在战斗，唐恩还是太稚嫩了点。

连一击，都无法支撑柱。

他睁着眼，透过冻结的冰川与高耸的绝壁，看到了大雪山群之外澄澈的苍穹。不知为何，景象有些模糊，重重叠叠，天与雪与云混合在一起，让唐恩难以分清。

勉强动了动手指，一股钻心似的疼痛却猛烈袭击着他的脑海，让少年脸上不禁浮现出吃痛的表情。

这时，不远处的琉璃也终于从呆滞中反应过来。

“唐恩！？”

她转身，脸上闪过担忧与焦虑的神情。

缠绕在她身边，为她传递温暖的深红色烈焰因为主人的落败而失去了力量的来源，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无形。刺骨的寒意复又袭来，重新渗蚀她的骨髓，让她的躯体逐渐变得冰冷。

但少女却已顾不得这些，她拔腿往唐恩的方向跑去，脚步踩在崎岖的山路上，跌跌撞撞的，像很快就会跌倒。

冬之王希尔尼斯自弥漫的水雾之中走出来，庞大的身形遮天蔽日，挡住了所有的阳光。他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少女不顾冰冷的身躯与僵硬的四肢，执着地用踉跄的脚步奔跑着，有好几次差点跌倒，但始终没有停下来。

破烂长袍的背后，五色龙环的标志如此清晰显眼。

琉璃跌跌撞撞地跑到唐恩身旁，不顾冰雪冷冽，直接跪倒在雪地上，然后，一把将少年抱住：“唐恩……你没事吧唐恩！？一定、一定没问题的，没有关系的唐恩……不会有事的……”

声音在发颤，抱着唐恩的手也在发颤。

她的双唇因为寒冷逐渐发青，脸色苍白而目光焦虑，双手则冰冷无比。

唐恩望着她，却感觉少女不是在安慰他。

她是在安慰自己。

没事的、没问题的、不会出事的……这一切的话语，都是在安慰自己。

因为她的内心已被恐慌与畏惧淹没。

要让她承受多大的痛苦，才足以正视自己的命运？

这么柔弱而坚强的少女。

她还在倾述自己心中的不安，把所有对未知未来的恐惧都赤裸裸地摆在冰与雪之下，任它冻结，也任它死去。

“抱歉、唐恩……抱歉，我好没用。”

“我什么也做不到……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

“抱歉，唐恩，抱歉，丽塔……”

“抱歉，姐姐。”

“琉璃……真的好没用。”

发颤的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弱。

冰蓝色的眸子中，光芒逐渐变得暗淡。

对自身的怀疑，足以让一个生命失去自己的信念。

唐恩看在眼里，忽然想起了刚刚他与冬之王希尔尼斯之间的对话。

少年勉强抬起手，拍了拍琉璃瘦弱的肩膀。

“相信你自己的力量，琉璃。”

他轻声道。

“你体内的力量，所有人也无法比得上。”

“所以——”

他顿了顿，忽而深吸一口气，说道：“不要被表象蒙蔽了双眼，也不要被执念迷失了道路。”

少年用了刚刚冬之王希尔尼斯所说的话。

他或许是意识到了什么。

但少女还没有意识到。

“什……么？”

她呆呆地问道。

唐恩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挣脱了她的怀抱，然后，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身体虽然遭受重创，但远远没有到崩溃的地步。

对于他来说，这就意味着还可以战斗。

也必须战斗。

“要小心。”

他轻轻弹指，甩出一团深红色的火焰。

火焰飘浮在少女面前，为她苍白的脸增添了几分血色。

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唐恩拖着受伤的躯体，朝冬之王希尔尼斯走去。

他从自己掉落的佩剑旁经过，微微弯腰，又握住了那熟悉的冰冷。

是比冰与雪更加温暖的冰冷。

少女呆呆地跪坐在雪地上，望着少年的背影向前走去，步伐坚定。

她看到少年又站在了雪白的巨狼面前，直视着对方冰蓝色的锐利竖瞳，无所畏惧。

有趣的人类。

巨狼微微低头，口中吐出一片寒霜，声音威严淡漠：“看来你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也听到了，刚刚唐恩对琉璃所说的话。

少年却摇了摇头：“不是很明白。”

“嚯？”巨狼颇感兴趣地笑了笑，大约是笑了笑，他笑的时候，从参差獠牙间吐出来的寒霜显得愈发晶莹，也愈发冰寒，“不是很明白，但却选择了继续战斗吗？”

“因为，不战斗的话，什么也做不到。”

少年的身躯逐渐缠绕上了深红色的烈焰，他的气势在烈焰之中逐渐变得强大，声音也好像淬着火焰，凝练出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起码我明白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那没有明白的另一部分呢？”

“交给其他人。”

他举起剑，目光清澈：“她会想明白的。”

语气中，带着一股绝对的信任与毋庸置疑的肯定。

不远处，跪坐在雪地上，呆呆看着这一幕的少女听到这句话，身体顿时微不可觉地颤了颤，却不是因为寒冷。

“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希尔尼斯摇了摇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一种感觉，就好像你对她的感觉一样。”

巨狼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琉璃，然后收回目光，重新把视线定格在唐恩身上。

他似乎依然没有开战的意思。

“我能感受到，你体内潜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

“若是那股力量的话，或许还能与我对抗。”

“但可惜，它太强大，也太危险了。”

“更重要的是，它不属于你。”

“对吗？”

唐恩微愣，随后反应过来。

冬之王希尔尼斯所说的，是潜藏在他心底的魔。

天秤的魔女冬妮娅也曾对他说过，心魔没有那么容易杀死。

他掌握着强大纯粹的力量，却只是为了杀戮而使用。

因执念而生，也为执念而活。

“我不会使用这股力量的。”

少年握紧剑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很明智的选择，像你这么聪明的人类，已经很少了。”

冬之王希尔尼斯的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随即又摇了摇头：“唯一可惜的是，缺少了这股力量的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战胜我。”

“尽管一试！”

唐恩摆出战斗的姿势，手中长剑在寒风中低吟，剑身上的铭文散发出淡淡的微光。

神圣美丽的雪白巨狼凝视了他一会，而后吐出一片晶莹的寒霜：“如你所愿。”

下一刻，他仰起头，直视头顶澄澈的天穹。

浑身雪白的毛发在寒风中飘扬，宛如一片飞雪冰洁美丽。

“嗷呜！！！”

悠长深邃的狼嚎声，像是在呼唤什么。

这一回，没有其他的冬狼响应这一呼唤。

因为它们清楚，伟大的寒冬与霜雪之主、北风之形、亘古的冬之王希尔尼斯并没有在呼唤它们。

他所呼唤的，是更加猛烈更加狂暴的事物。

是最能代表极寒冬季的存在。

因而，将要得到的，也必然是比冬狼们的嚎叫更加猛烈更加狂暴的回应。

远方，一片片乌云压了过来，覆盖了天穹。

这些乌云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掌硬生生地堆砌在一起，又压缩到极致，泛着一种深邃到虚无的黑。它们凝聚为沉重的旋涡，压得极低，一直压到了山峰的顶部，像是要触及那里堆积的冰雪。

从黑色压抑的旋涡之中，隐隐约约传来了闷雷的怒吼与狂风的咆哮，电蛇闪烁游走，整个大雪山群在转瞬之间被压抑沉闷的气氛与萧萧肃杀的寒意所充斥。

冬之王希尔尼斯与唐恩站在这阴沉的天穹下对峙着，都变成了最渺小的存在。

无法与天地的伟力相比。

一阵迅猛凛冽的寒风突兀吹袭这座山峰，跪坐在雪地上的琉璃被这股寒风刮过，顿时感到一阵寒意刺骨。她下意识裹紧了衣裳，眼前深红色的火焰一阵跃动，被吹过的寒风拉伸出诡异的形状。

头顶，似乎有什么物体飘落。

然而，还未落到眼前，便已被火焰的温度蒸发，化为无形。

这是……

少女茫然地抬起头，却看到，阴沉压抑的天穹之下，乌云所汇聚起来的旋涡中，缓缓飘下一朵朵晶莹洁白的雪花。

纷纷扬扬似雨倾落，优雅地、轻盈地、灵动地飘了下来，像淡漠而高洁的冬之精灵在自顾自地舞蹈，也像迫不及待迎来落幕的歌剧演员，逐渐拉开了一张庞大的幕布，将一切都笼罩在了朦胧和模糊的景象之后。

也将神圣美丽的雪白巨狼以及面容坚定的少年轻轻拥入怀中，让冰蓝色的眼眸失去了他们的身影，变得空荡而澄净。

一阵风在呼啸，一道雷在轰鸣，一片雪在飘落……一座山脉，在凛冽。

大雪山群，逐渐回到了七百多年前，那个引导契约的严冬。

这一瞬间，少女意识到了什么。

下雪了。

不是普通的雪。

是被传说中的冬之王希尔尼斯呼唤而来的风雪。

涤荡人间，洗净污秽。

暴雪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