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山群，是一道横跨了白夜北境的雪山山脉，从这座山脉之中翻越过去的话，确实可以绕过所有的大道，直接到达国都沧澜境内。

“可是，那太危险了。”

琉璃抱着膝盖，语气有点担忧：“据说，大雪山群里生存着很多强大的魔兽，敢于进入其中的人，从未有能活着离开的。”

“更何况，姐姐的话……”

她顿住，没有继续往下说。

但犹豫与迷惘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

而且，表现到这里，也已经足够了。

唐恩望着她，忽然轻声开口，问道：“大王女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吧？”

这是个无需多问的问题。

她们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自然在彼此的心中有着特殊的意义。

可是唐恩想问的不是这个。

他想问的，是隐藏在这个问题的表象之下，更加深层的东西。

琉璃好像听懂了他的问题，又好像没有听懂，她只是愣了愣，然后缓缓开口，回答道：“嗯。”

她盯着燃烧的烈焰，自顾自地，开始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我是被姐姐照顾长大的。”

“我们的父王和母后，很早就离开我们了。”

“大概是在我八岁那一年吧。”

“从那之后，姐姐就一直在照顾我，带我玩，教我读书，甚至要在我晚上做噩梦睡不着的时候给我讲故事。”

“她很累，因为她还要处理这个国家的大小事务。”

“她是王室血脉的正统继承人，理所当然要接过这个国家的王位。但你也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只是最基本的而已，更残酷的还有暗杀、政变，以及各种居心叵测之人的阴谋诡计。”

“我是白夜的二王女，本来，这些事情也是我应该面对的，但姐姐帮我全部挡了下来。”

“就像沧澜的城墙，她帮我挡下了所有狂风暴雨和呼啸的巨浪，哪怕连一点点的涟漪都没能落到我身边，直到我离开白夜去觉醒山修行之前，我都还以为世界很美好，根本不存在书里所说的各种残酷事物。”

“如果没有姐姐一直保护着我的话，可能我早就被自己的怯弱打败了吧？”

琉璃低着头，她很清楚自己的性格，明白自己永远也无法做到像大王女一样，那么的完美，那么的骄傲。

所以，才会如此依靠依赖乃至于依恋她。

“姐姐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她很认真地说道。

唐恩也很认真地听着，在听完所有她的叙述之后，忽然开口问道：“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一定会希望你能够成长起来吧？”

“不然的话，她就没有必要送你去觉醒山修行了。”

“不是吗？”

琉璃怔神，好一会儿，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想起了自己最开始要离开白夜的时候。

姐姐表面上什么也没有说，但琉璃曾看到她独自一人对着小时候的画像出神，那画像上是两个小女孩笑容灿烂的模样。

在被发现之前，她看到姐姐偷偷抹了抹眼角。

不知道擦拭了什么。

离开当日，姐姐走过来抱着她，还拍了拍她的头——这是她曾经用来哄琉璃睡觉时的动作，可是，在琉璃成长为一名美丽的少女之后，她就很少再有这样的动作了。

从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中，她很清晰地看到了姐姐心中的不舍。

她不舍得让妹妹离开自己。

可她最终还是让妹妹离开了自己。

因为琉璃需要成长。

没有经历过风雪，雏鸟永远只是雏鸟，哪怕羽翼丰满，也无法飞翔。

姐姐曾牢牢地把她保护在身后，让她能无忧无虑地长大；而现在，她要强迫自己放手，让少女学会飞翔。

“既然如此，那么，你也不能让她失望。”

少年此刻的眼瞳在黑色的夜里如星辰一般璀璨，其中有异样的光芒在闪烁：“她希望你成长，那么，你也需要让自己成长。”

起来的第一步，首先是，面对自己的命运。”

他握紧了剑柄：“而后，做出自己的选择。”

曾无数次面对过自己的命运无数次做出过自己的选择的少年，在此时让少女做出她的选择。

因为，这是她的命运。

如果是她的命运，那么，其他人就没有资格替她做出决定。

能选择的，唯有她自己。

琉璃仰起脸，呆呆地望着唐恩，冰蓝色眼眸中有些茫然。

偶然之间，脑海中闪过姐姐的话语。

——相信你自己，琉璃。

——你体内的力量，比任何人都强大。

这一刻，她若有所悟。

从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应该为了其他的事情而犹豫。

真正阻挡在她面前的，不是大雪山群，而是命运。

“我……”

她开口，目光逐渐由茫然变得坚定：“知道该怎么做了！”

* * *

最终，少女做出来的决定是继续前进。

翻越大雪山群，回到国都沧澜，找到自己的姐姐，带回自己平安无事的消息，然后……也让她能知道，自己并没有放弃，自己也在努力。

这就是少女的决定。

“既然这样，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唐恩看了一下天色，然后对琉璃说道：“明天直接转道大雪山群，因为那些邪教徒的原因，我们不能靠近城镇，所以可能会很辛苦。”

“我会加油的！”

少女握紧了拳头，大声说道，像是在为自己打气。

唐恩哑然：“不用那么紧张的。”

“我没有紧张！”

少女大声道：“只是、只是……呜……”

声音变得微弱，她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什么。

最后，少女低下头去，把头埋在膝盖里，嘴里嗯嗯哼哼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唐恩微微摇头，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却见黑色的夜幕已彻底把天地包拢，四下漆黑一片，唯有烈焰燃烧的这片区域还散发着炽烈的火光。枝丫的阴影在跳跃的火焰之中被拉伸成奇形怪状的模样，像是猛兽的利爪，于黑暗的林间试探。

寒风刮过树林，顿时发出呼呼的响声，又像是野兽在嘶吼了。

今晚依然是无月的夜，夜空寂寥，连稀疏几颗星辰的光芒都显得太过寒碜，在这种情况下，熊熊燃烧的深红色烈焰，反而成为了人间的星辰，如此璀璨，如此耀眼。

唐恩像是在这样寂寥凄冷的夜里感受到了什么，他微微抬起头，往树林的边缘看去，却只看到了一片模糊的阴影。

他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见琉璃已经抱着膝盖，蜷缩在烈焰旁，沉沉睡去，她的呼吸声平缓均匀，与刮过树林的风夹杂在一起，叫人难以听清。

大概少女的确是太累了，所以，才会在已经安全的情况下，如此贪婪地沉浸在梦乡之中。

这对于唐恩也是个好消息。

他转身，朝着树林边缘的那片阴影，轻声开口道：“她睡着了。”

话音落下，远处的阴影似乎是晃动了一阵，像水面一般荡开了一圈圈波纹，而后，阴影之中走出来一位身着黑色长裙，银发红瞳的少女。

她迈步，步伐优雅而神秘，明明上一秒还在远处，下一刻便已来到少年身前。

淡漠的目光锁定在少年身上，后者顿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气势压迫着自己。但是，下一秒，这气势却又烟消云散，好似一开始便不存在过一样。

少年顿时松了一口气。

“谢谢您，天秤的魔女阁下。”

他开口道谢，语气认真：“雁泺城的事情，很感谢您的帮助。”

又开始用敬语了吗？

天秤的魔女冬妮娅不知为何，从心底感到一阵烦躁，她开口，语气是与目光同样的淡漠：“我只是在履行契约罢了，又何况……”

红宝石一般的眼瞳盯着少年的脸庞：“最后的结果，也不尽如人意。”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想得到力量，最终都有人为他而死，并且，他还失去了自己的剑。

于他而言，最重要的剑。

“但是——”

少年目光清澈：“至少，我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不管是和魔女签订契约也好，最终对特蕾西亚说出那个誓言也好……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或许会遗憾，但不能因此便绝望。

若是绝望的话，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是吗。”

理所当然的，冬妮娅的声线没有任何起伏。毕竟她是天秤的魔女，不会因为凡人的乐观或悲观便感到喜悦或是悲伤。

少年像是在自嘲，却没有注意到少女红宝石眼瞳中一闪而逝的异样神情。

她转身，背对着唐恩。

并非那么容易可以消灭的。”少女直视着远方匍匐在黑暗之中起起伏伏的地平线，“他还潜伏在你的内心深处，若不小心露出破绽，便会被他趁虚而入。第二次的堕落，可没有那么容易可以解决。”

她破天荒说了很多话，居然像是专门来提醒唐恩的，这让少年有点怔神，反应过来后，才讷讷开口：“额，嗯……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的。”

“不要误会什么。”魔女淡漠地瞥了他一眼：“米斯特里尔的价值远远超乎你的想象，我只是不想在契约中占你便宜，所以才会来提醒你的。”

——你在说谎！

有一个声音在冬妮娅脑中喊道。

冬妮娅面无表情，她自然知道自己在说谎，因为黄金天秤莱铂洛的判断是不会出错的，它认为二者“等价”便是“等价”，绝不可能出现偏差。

可那又如何？

她是天秤的魔女，是法则代行人中唯一的天灾，喜怒无常反复不定，说谎这种事，不也很符合她的风格吗？

“……”唐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了声：“谢谢。”

他也看出来了，天秤的魔女有些言不由衷，至于她说的理由，唐恩更是完全不相信。

在契约上动手脚，不正是她被称为魔女的缘故吗？如果契约真的有问题，她也应该高兴才对。

两人心思各异，一时间，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许久之后，唐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天秤的魔女阁下，关于……”

还未说完，魔女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与你无干。”

她淡漠地说道。

像是早就猜到了他想问什么。

夜风吹过，黑色华丽的长裙裙摆轻扬，少女的身形逐渐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临走前，她回头望了唐恩一眼，红宝石般的眼瞳倒映出燃烧的烈焰，在炽烈的火光中熠熠生辉。

下一刻人去风息，唯有少年依旧独自站在黑暗的夜里，望着眼前深沉的夜色出神。

他的背影，在烈焰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