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离与重逢都是人世间最常见的事。
但人们不会因为习惯分离便学会承受,也不会因为习惯重逢便学会乐观。
唐恩也是“人们”的其中一员,在分离与重逢的悲伤与喜悦之前,他也只是最普通的一员。
能学会看淡一切,因而,在猫人少女说出她要离去的时候,他才如此慌张、如此恐惧,像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无助。
为什么他在和芙蕾娅、和风息佣兵团的同伴,乃至和小女仆艾丽莎分离的时候,不会感到心慌和恐惧呢?
因为,那些都是他主动的,唯有这一次,是被动。
他,都是主动与别人道别,踏上新的道路,而这一次,少年却是第一次体会到被动的分离。在他的脚步还未再度迈出去的时候,便已经迎来了无奈的命运。
他也不能找到什么理由让轲留下来,或许他手中的剑可以,但轲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她不要他的剑。
既然如此,所有挽留的话语,就都只是脑海中的一厢情愿罢了。
“师父对我说了,离开流原山三个月后,不管能不能取回米斯特里尔,都要回去。”
“三个月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应该让他很担心了吧?”
“所以,不能再陪你继续走下去了。”
猫人少女仰起头,望着头顶深沉的夜色,她似乎是在期待什么的出现,但夜空中其实只有稀疏几颗散发微弱光芒的星辰而已。
“很着急吗?”
唐恩听出了少女语气中的坚决,他无法劝阻,却也不甘如此:“现在就走,太匆忙了。”
“而且,你自己一个人的话,很危险……”
话未说完,便被少女打断:“可是——”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眼帘低垂,把眼眸中的所有思绪都掩藏在了阴影之中:“师父在我临走之前给我的匕首注入了他的力量,这股力量可以在我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保护我。”
“现在这股力量被触发,他应该也已经察觉了吧?如果我不抓紧时间回去的话,说不定他会亲自离开流原山找我。”
“侍剑一族的身份很特殊,以师父的实力,在这种时候忽然离开隐居的地方,说不定会引起帝国的关注,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
她的理由很充分,合情合理,让唐恩也找不出可以反驳的地方。
她的表情也很平淡,就好像,这番话,她已经在脑海中思考了无数遍一般,因而说出口的时候没有半点迟疑,流畅无比。
会不会,其实很久之前,她就已经想过要离去了呢?
唐恩心中自然而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他没有注意到,背对着他的少女脸上,笑容有些无奈,也有些苦涩。
少女的理由自然不会只有那么简单。
,她说的这个理由,只是其中之一而已,还有第二个理由也是最重要的那个理由她没说出口——如果让她的师父出面寻找她的话,说不定会因为认为是唐恩让她受伤的缘故而出手教训他,哪怕不会有什么生命的危险,轲也不愿意看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以及她最无法放下的人为了她战斗。
到那时,说不定,就连唐恩手中的纪元神剑米斯特里尔也会因此被师父收回——轲心中很清楚,这把剑对于少年来说到底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他哪怕失去所有,也绝不能失去这把剑。
所以,才如此匆忙地选择离开。
当然,或许还有一个更加深层、隐藏在少女心底最深处的理由,她不愿提起,甚至连稍微触摸都不敢。
只能在模糊的阴影中眺望它的存在。
现在,很匆忙地独自离去,或许确实危险,会遭遇苏醒的魔王军以及凶暴的异化魔兽。但是,如果不离去,而是选择继续待在少年身边的话,可能……更加危险。
少年是燃烧的烈焰,而她是围绕着烈焰起舞的飞蛾,如果无法克制自己心中汹涌的情感与冲动,就会失去理智,扑向烈焰,最终被烈焰吞噬,焚烧为一片灰烬。
情感在烈焰中燃烧,灵魂在灼热中痛苦,整个人被他的一举一动所吸引,不由自主。
这样的事情,太过残酷也太过悲哀。
猫人少女想着摆脱这种情感,而摆脱的唯一方法就是逃离,逃得越远越好,最好能逃到世界的尽头,永远也不再和他见面。
终有一天,这份情感会因为失去烈焰的灼烧而逐渐冷却,轲也会在那份冷却的灰烬余骸中看到自己。
不被任何东西所束缚,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自己。
好像一只猫。
也只是一只猫。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唐恩?”
轲望着少年,主动问道:“不和我……告别吗?”
少年怔神,望着她努力做出平静表情的脸庞,有那么一瞬间想上前拥抱她,告诉她其实自己并不放心她一个人离去——可他不能。因为他知道,从少女为了自己而选择死亡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或许,少女对自己的态度中,包含了某种他无法承受甚至无法挑明的情感。
拥抱,只会让这种情感疯狂滋长,最终无法收拾。
“……”
沉默了一会后,他低声道:“你要小心。”
太模糊了。
声音太模糊,情感太模糊,要表达的含义也太模糊。
原来,两个稍微熟悉的陌生人,哪怕相伴着走了一段路程,到最后也会连拥抱都没有勇气吗?
少女眼中的失落与孤独终于无法掩饰。
“那就这样吧,唐恩。”
她轻声道:“就到这里为止,接下来的路,你要好好地走下去。”
像以前一样,无畏地、勇敢地、执着地、拼命地走下去。
哪怕被所有人质疑,也不要怀疑自己的信念。
因为,那是正确的。风吹过,云层被吹开,银月露娜现出大半个身子,皎洁的月光穿破了深沉的夜色,洒落苍茫雪原上匍匐残喘的城池之中。猫人少女轲静静地站在墓园的最中央,任凭自己的身躯沐浴着银色的月光。她雪白的短发因月光的照耀显得更加柔顺,娇小的身躯背对着唐恩,眼前是在阴影之中显得如庞然猛兽的废墟残骸。
大半个城池都被洒落的月光照亮,一切都蒙在朦胧而柔和的银色光芒之中。稀疏星辰的光太过寂寥,唯有灿烂的银月,可以照耀人间。
她在等待月光吗?
唐恩想着。
等待了那么久,最终,是为了在月光沐浴中与自己告别吗?
如今银月之光已经降临,是否,她也要离去了呢?
“嘿咻!”
猫人少女忽然轻巧地一跳,从银色的月光之中跳了出去,身躯落入阴影,一瞬间变得模糊。
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
唐恩顿时愕然。
她不是……在等待月光吗?
可为何现在,却主动放弃了月光?
唐恩想不明白,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想明白。
阴影中娇小的身躯似乎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声在风中传递,穿入少年耳中。
“笨蛋唐恩!”
“自己一个人,也要努力加油哦!”
倏忽一阵冷风吹来,拂过少年黑色的刘海,烟尘扬起,遮住了他的视野,让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滴答!”
似乎有什么滴落,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如此清脆。
随后尘埃落定。
少年忽然一阵心悸,他不顾一切抬头望去,却见眼前一片空荡,唯有月光依旧照耀,皎洁如明镜。
疲惫的身影独自站立着,风吹过,吹走一片惆怅。
恍惚之中,他看到,阴影中有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往远方的黑暗奔去,像匆忙逃窜的猫,背影如此仓皇,离去的时候,始终没有回头。
他缓缓走上前去,却看到,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苍白的泥土已被眼泪打湿。
她最后选择了这样的离别吗?
把月光留给了他,而自己遁入阴影。
光与影相伴相生,而她总是潜伏在阴影中的那一个。
但唐恩知道,她也是光。
无所不在的光。
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涌上心头,少年忽然迈开脚步追了上去,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深邃的黑暗,好像要从其中看到自己注定要面对的未来。他从皎洁的月光中穿过,从森冷的风中穿过,从黑暗的废墟中穿过,最终,追着少女离去的步伐来到了古老城池的城门口。
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城外,苍茫的雪原在黑暗中不断蔓延,冷风带来一阵冰雪的寒气,阴影勾勒出影影绰绰的轮廓,那是低矮的树木、绵延的雪坡以及不断起伏的地平线。
少年举目远眺,却始终没有发现那个小小的身影。
就像是,她已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剑柄冰冷的触感告诉他,这并非梦境,而是现世。
少年因而孤独地站立在古老破败的城池废墟之前,站立在浓重如墨的深沉夜色之下,也站在了命运每一次分离的交叉口上。裹挟冰雪与寒气的风侵袭着他略显单薄的身躯,他却一动不动的,像一座雕像,眺望着远方。
他没有注意到,在自己从未放眼过的偏僻阴影之中,一个小小的身躯静静潜伏,默默关注着他所有的举动。
她居高临下,俯瞰着城门口的少年,将他的孤独收入眼中。
而后,抿了抿嘴,那目光里,带着连自己也无法完全明晰的复杂意味。
为什么?
明明自己主动放弃了拥抱。
为何现在还在努力地寻找?
明知道这样只会让情感更加炽热燃烧。
却还是如此努力,不屈不挠。
或许是因为,他和她……
从一开始,就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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