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在一开始犹豫的时候便应该意识到。
自己,并非只是在犹豫。
少年睁开眼时,入目是深沉的夜幕,以及夜幕之上稀疏挂着的几颗星辰。
云层依旧浓厚,挡住了银色的月光,星辰的光芒虽然璀璨,但太过遥远,因而也变得微弱,无法让人感到安心。
自己,一直睡到了入夜吗?
少年晃了晃脑袋,头脑还有些昏沉,思绪也像缠在一起的线,反复纠结着,许多不愿想起和不愿回忆的事情都在同一刻涌上心头:阴沉的天穹、黑红色的旋涡、无边无际的黑暗、如高山般伫立的身躯、面容安详的老者……以及握着剑的手、坚定的眼神、执着的信念共同汇聚而成的、那至死不渝的誓言。
一切都过去了,但却还未过去。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身处那座小小的墓园之中,四周是破败的废墟与枯死的草木,猫人少女轲站在一块墓碑之前,仰起头,望着天空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恩稍微一愣,随后很快想起来,她面前那块墓碑所铭记的对象正是之前的亡灵少女艾薇儿。直到如今,那片冰冷无力的苍白之上残酷的话语,依然能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妹妹艾薇儿之墓。
——此处长眠着一位天使。
故事很残酷,结局很美好。
但也只是看上去美好而已。
当人们试着用“美好”这个词语去形容一个故事的结局时,往往他们只是为了掩盖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悲哀与绝望。
他呆呆地看着那块墓碑,也看着墓碑之前的轲,少女站立在无月的夜里,阴影将她大半个身子吞噬,星辰的光辉也未能笼罩到她。不知为何,看着她的背影,唐恩莫名其妙有种预感,似乎她下一秒便会彻底消失在阴影之中,离自己而去。
这真的只是一种预感吗?亦或者说……
猫人少女头顶的猫耳忽然动了动,下一秒,她转过身,白色的发丝因为转身的动作而扬起,如高山之巅倾泻崩落的冰雪,给人一种冷艳高洁的感觉。
少女的目光落在唐恩身上,她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唐恩有些愣神,他从未发现过,原来猫人少女也会有这么文静的一面,而且,她静下来的时候,那种淡雅柔和的气质,居然一点也不比特蕾西亚差。
“你醒啦?”
轲忽然开口,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夜里,如清泉叮咚,悦耳动听。
唐恩犹豫了一阵,然后才缓缓点头:“嗯。”
“是你把我叫醒的吗,轲?”
他想起了自己梦醒之前听到的那声呼唤。
“是我。”
轲点头,坦然承认了。
她这么坦然的态度,反而让唐恩有点不适应了。
很久之前他就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轲不再对他闹别扭的话,他肯定会觉得很奇怪,甚至可能会担心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现在,这样的事情确实就在他眼前出现了。
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只好一言不发,用沉默来掩饰自己心中隐约的不安。
他不开口,轲却走了过来,轻轻朝他伸出手。
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坐在地上,靠着那块纯白色的墓碑。
他抓住轲递过来的手,从地上站起来,四下望去,黑夜里一片寂静,城池的废墟在阴影中如同潜伏的猛兽,倾倒的建筑轮廓起伏,勾勒出粗狂的线条。
“护剑教团和神圣祷会的信徒都来过。”
轲轻声说道:“是在战斗结束后才过来的,他们稍微收拾了一下残局,我和他们说战斗已经结束,城里的邪教徒已经被斩杀了。”
“然后,他们问我……勇者大人在哪里。”
少年的身躯微不可觉地僵住。
指节末端冰冷,像埋在了冰雪之中。
他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干涩:“然后呢?”
“然后我和他们说勇者已经离开了。”
“他们就问我,那么,那个邪教徒是不是被勇者大人斩杀的?”
“我说……不是。”
轲上前一步,将自己的身躯藏在了唐恩身前的阴影之中。
她仰起脸,黑色的眼瞳中倒映出少年的面容,那神色不知是惊愕还是惶恐。
两人的距离如此靠近,近到少女温暖的鼻息毫无阻滞地打在了少年的脖颈上,近到两人的胸口仿佛紧贴着彼此,可以听到那或者平静或者紧张的心跳声。
轲眯起眼,眼神像猫咪一样狡黠:“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他们的吗?”
唐恩下意识摇了摇头。
“我和他们说,是你和那位老爷子击败了邪教徒,拯救了整座城池。”
“他们的勇者大人,迟到了。”
“什么也没有拯救。”
少女歪了歪头:“这样的回答,可以吗?”
唐恩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猫人少女,有些不知所措。
这样的回答,错了吗?
不,没有错。
轲说的,从头到尾,都是对的。
可是,仅仅是因为简单的对错,就可以把一切责任都推卸给特蕾西亚吗?
他想着。
理所当然,不能如此。
“我不知道。”
少年回答的声音有些低沉。
这应该算是在逃避,但很多时候,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轲看着他的眼眸中,不可避免地掠过一丝悲哀和失落。
不知是为了他逃避的态度,还是为了那后退的半步。
“之后呢?”
唐恩视线偏斜着,轻声问道:“他们去哪里了?”
“他们就走了啊。”
轲回答道:“他们没有继续问那位勇者大人的问题,而是说城外那些难民还需要人照顾,于是就先离开了。他们还想带你一起走的,不过我说我可以照顾好你,不需要他们帮忙。”“他们就说,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可以随时去找他们,然后就很急匆匆地走了,大概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忙吧。”
“是吗?”唐恩点了点头,而后,视线在城池的废墟中扫了两眼,又开口问道:“他们有没有说,雁泺城之后会怎么样?”
“说了,他们说雁泺城这么严重的事情,觉醒山那边应该会亲自派人过来察看,说不定那位新上任的光之圣女也会过来。她们会负责将这座城池残余的污秽完全净化,不过那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或许需要好几年也说不定,在那之前,这座城池是不可能居住人类的。”
轲的语气不见多少变化,但唐恩的心情却一下子变得沉重。
一座古老繁荣的城池,曾经历了无数次的天灾,最终却因为一次人祸而变成废墟。曾生活于此间的人们,他们的亡魂不甘心地在这里逡巡徘徊,而那些侥幸逃脱的生者,却只能望着自己的家乡,流着泪在睡梦中想象那曾经美丽繁荣的景象。生者与死者,在灾难面前,竟都是同样的悲哀,无法挣脱。
小猫人在旁边安慰他——大概可以算是安慰。
“那些人说了,虽然雁泺城在邪教徒的阴谋之中覆灭,但你们斩杀了一名十罪信徒,防止了他继续危害大陆,也为那些城里的居民报了仇,可以说已经尽了自己全部的努力,所以,无需太过自责。”
“世人会铭记这些苦痛,也会铭记你们的付出。”
她低声道。
这句话,让心情沉重的唐恩微微怔神。
铭记苦痛,也铭记付出吗?
或许,的确如此吧。
他仰起头,深沉的夜空只能看到稀疏的几颗星辰,光芒微弱,似有若无。
身前的轲这时忽然转身,背对着唐恩。
她往前走了几步,从唐恩身躯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而后轻轻松了一口气。
像是挣脱了什么极大的束缚,放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
她变得自由了。
因而,声音也变得更有活力,她用这种活力,掩饰了那隐约的悲伤与失落。
“唐恩,你知道吗?”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见到过那名勇者了。”
“大概是在圣女觉醒仪式的半个月前吧。”
“不要用这么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嘛,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她是勇者。”
“只知道,她叫特蕾西亚而已。”
“那个时候,我想着要证明自己不会比所谓的圣女候选差,但却不知道那个圣女候选就在我身边。”
“很好笑,是不是?”
“姆嗯,所以,我到底想说什么呢?”
“大概是想说……好巧啊。”
“不是吗?”
她轻声笑了笑。
唐恩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声音凝固,如鲠在喉,令人难受。
他只能以沉默作为回应。
轲不在乎他的沉默,她只是想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把所有经过反复不定的纠结与挣扎之后得到的决意觉悟决心都倾泻出来。
这样的决意觉悟与决心,被她表现在了行动上。
“唐恩。”
少女转身,背着手,那双黑色的眼瞳竟似夜空一般深邃,其中有星辰闪烁。
望着这双眼瞳,少年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阵莫名的恐惧。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却来不及阻止。
猫人少女已经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散开。
“我该走了。”
语气平淡。
看似平淡。
“去哪?”
唐恩下意识问道。
“回家。”
“为什么?”
“太久了。”
轲看着唐恩:“我离开家,已经太久了。”
是时候,该回去了。
“那你的剑呢!?”
少年脱口而出。
可是……
“那不是我的剑。”
“是你的剑。”
猫人少女静静地看着少年,面色平静得令人心慌。
“我说过了呀。”
“我不要你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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