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所有的重逢,都是命中注定。
然而,这重逢来得太过匆忙也太过短暂。
那是尚未来得及完全消逝在风中的故事,古老城池的废墟匍匐在雪原之上,它遍体鳞伤,喘息着,勉强在灾难之中挣扎苟活了下来。如潮水般的金色天光蔓延而来之时,应是这座城池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光芒,依旧压抑的黑暗与金辉灿烂的天光笼罩,一如黑夜与黎明同时降临。
在同一时刻处于光与暗、昼与夜、生与死交界处的雁泺城,将要死去,却未完全死去;将要重生,却还来不及重生。
而故事中的人便在这样破灭与新生的交替之中,遇见了彼此的命运。
唐恩与特蕾西亚的再度会面,两人并没有说太多话,仅仅是在唐恩说出那句“取代勇者的你”之后,特蕾西亚的情绪出现了些许的波动。
直到现在,或者说直到很久以后,唐恩都无法忘记特蕾西亚回答他时,那种平淡中带着某些他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的语气。
她背对着少年。
纯白色的披风在风中飘扬。不知为何,唐恩忽然觉得她的背影有些孤单。
和他一样的孤单。
“你不觉得这样很自私吗,唐恩?”
“明明给我勇气、让我下定决心成为勇者的人是你,而到了现在,你却要把它从我手中夺走?”
“这样的做法,太自私了。”
她轻声,明明是在斥责唐恩,但语气却是出乎预料的平静,没有半分不满,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在很久之前——也可以说是不久之前,少女还在为了自己勇者的身份而迷惘,是少年在血壤森林中无畏的举动与坚定的信念打动了她,让她获得了成为勇者所必须的勇气。
她给了少年剑,也给了少年握剑的信念,而反过来,少年用手中的剑给了她勇气,也给了她握剑的理由。
勇者的身份,便是这种勇气的体现。
但少年现在却说,他要夺走她的勇气,取代她勇者的身份,这就好像给了人希望却又剥夺了希望一样,蛮不讲理。
或许她说得没错,唐恩确实是个自私的人。
所以,他无法保护所有人。
少年望着她的背影,默然无语。
沉默了好久之后,他听到少女发出一声轻叹,而后纵身,化为一道白色的流光远去,远方地平线上,神圣磅礴的纯白光柱贯穿了天地苍穹,投射下灿烂的光辉,让她远去的背影也蒙在一种圣洁与庄严的色彩之中。唐恩仰望着她远去,如同仰望着神明。
一直到少女消失在天边堆叠的云层之中,身形隐于一片虚幻与缥缈后,他才收回目光。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有些累了。并不需要意外,他早就该累了,从他亲手结束卡尔生命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很累了,可他还是强撑着,强迫自己用尽量平静的姿态面对那名少女。
直到最后,他用一个无比虚幻却又无比坚决的誓言,将心中所有的冲动与决绝都倾泻出来后,才终于无法再继续支撑下去。
他把自己仅余的所有力量以及精神都倾注在了那个誓言之中,像要把它镌刻到血肉、骨髓、心脏乃至灵魂的每一处,让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从今以后,他将不再只为自己的信念而活着,同时,也要为了自己的誓言而活着。这到底是一种玷污,还是一种升华,谁都不知道。
无论如何,他终究是这样做了。
转过身时,猫人少女轲迎了上来,模样有些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唐恩见到轲,脸上勉强浮现出一个微笑,但却有些沉重,有些疲倦:“轲。”
“你没事吧,唐恩?”
轲开口,眼神担忧,她的声音很细很弱,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她伸出手,想试着去搀扶唐恩,后者却摇了摇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她的手伸过来之前便转过身去。
“我没事。”
他说着,缓缓迈开脚步,朝着纯白色的墓碑走去,名为卡尔的老者曾靠着这块墓碑陷入永眠,最终在烈火中走向消逝。直到现在,唐恩都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烈火汹涌后尚未消退的炽热温度。
“只是……”
“有点累而已。”
少年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墓碑前,眼皮子已是止不住地往下搭拉,口中的呢喃细语宛如梦呓,他昏昏沉沉,步伐沉重,身体却轻飘飘的,像在云端走着,感受不到自己的重量,下一秒便会从高空坠落,跌入永恒的梦境之中。
他转身,靠着墓碑坐下,将头抬起,仰望天穹,阴沉的乌云尚未完全散去,被光柱破开的洞口中有明亮的天光洒落,金色的灿烂落入少年眼眸中,照耀他的瞳孔熠熠生辉。
他闭上眼,一只手搭着额头,另一只手紧握手中长剑,开口,声音有些模糊,叫人难以听清。
猫人少女却听出来了。
他说,“让我休息一会吧。”
均匀的呼吸声伴随着黎明的风吹向远方,少年几乎很快就睡着,陷入了梦乡之中。
因为他太累了。
累到,如果不休息一下的话,可能会连握着剑的力气都彻底失去。
轲静静地看着他睡着,小小的墓园洒满阳光,阴沉与死寂皆被金辉驱散,但墓碑的纯白却依旧像是最冰冷的色彩,宣告着最残酷的结局。
这是生与死交接的地方,少年在此彷徨。
她缓缓收回伸出去的手,垂落,白皙的手掌紧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关节甚至有些发白。眼眸中掠过不甘与悲哀的色彩。
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能做到。
不仅没能完成自己背负的使命,也没能真正拯救眼前的少年,甚至,就连在少年疲惫困倦的时候伸出手搀扶一把,都无法做到。
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无奈也更令人心酸的事情吗?
或许确实是有的,比如——
“她,就是勇者吗?”
猫人少女轻声开口,像在和沉睡的少年交谈,也像在自言自语。
到特蕾西亚的第一眼起,她就已经回想起某些过往的回忆,同时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和传说中的勇者并非素未谋面,其实,她们早已相遇,甚至还同行过一段时间。
也正是这段同行的时间,拉开了她与她的差距,让她意识到,原来,那个活泼开朗而温柔大方的少女,便是自己一直咬牙切齿痛恨的对象,她曾那么恨她,恨她让少年如此悲伤。
可是现在,她做不到了。
因为她终于明白那两人之间有着多么深厚且无法割断的联系了——从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神以及那些看似平淡的话语之中。
如果,如果让他眷恋不舍让他魂牵梦萦让他朝思暮想让他憧憬希冀让他盼望渴求也让他肝肠寸断的人都是同一个,那么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对少年那些因她而产生的情绪指手画脚?无论再怎么悲伤再怎么喜悦,那终究都是他与她之间的事,而与她无关。
她只是个不那么陌生的路人,从少年与少女的人生中偶然路过,可以看着两人为彼此悲哀欢喜,却注定无法插足其中。
于她而言,遥遥相望或许就是最合适也最稳妥的选择,而视线所及或许就是最安全也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不必更加靠近,因为再靠近就会被他的烈焰灼伤,让心也因此熔化蒸发。
可她不知为何,依然还想靠近,更加靠近。
她缓缓挪动着步伐,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很谨慎,似在悬崖边跳舞,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那双黑色的眼瞳,宛如容纳夜色的宝石,如此深邃,倒映出眼前的一幕。
近在咫尺的脸庞、轻缓均匀的呼吸、萦绕风中的思绪,以及悄然而至的猫咪。
轲轻轻蹲下,伸出手,放在少年握剑的手上。小小的手掌合拢,将他的手以及他的剑都紧紧抓住。
一边是她背负的使命,一边是她萌动的情感。
如果可以的话,她两个都不想松开。
而事实却是,她两个都不能得到。
从掌心传来的触感,出乎意料的冰冷。他应该是永远燃烧不会熄灭的烈焰,可那只是外表所体现出来的,少年的内心总会在炽热的燃烧之后迅速冷却,因为他总是为命运所中伤。大概命运也在惧怕,它惧怕少年太过坚定的信念以及太过强大的力量,怕他完全燃烧时会焚尽世间所有的冰冷与残酷。
小猫人抓着他的手,也抓着他的剑。她注视他熟睡时带着疲乏的脸,注视他偶尔蹙起的眉头,注视他稍显瘦弱却蕴藏着强大力量的身体,良久之后,轻叹一声,似有若无,在风中萦绕。
就和特蕾西亚临走前轻叹了一声一样,她也在此时轻叹了一声,像冥冥中察觉到了什么,终于做出了某个无可奈何的决定。这声叹息中,或许也还隐藏着连她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复杂意味。
你所谓的誓言是认真的吗?你平静的话语中觉悟有多么大?你握剑的初衷应未曾忘记吧?可为何你的脸色却如此的疲乏?
应该是,你从未想过要离开她。
“可是——”
“你要让我怎么办啊。”
低语茫然恐惧,声音微弱,很快被风吹散。
睡梦中的少年像听到了什么,呢喃着,发出模糊不清的梦呓。
他似是下意识般动了动,调整了一下身子的姿势。
却无意间让手从猫人少女紧握的手中挣脱了出来。
轲的指间,顿时空空如也。
她呆呆地望着这一幕,许久之后,脸上忽而浮现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原来……”
原来,就算是在梦中。
命运也如此残酷吗?
她尚未说完,却已哽咽住,眼中有晶莹的泪珠滑过脸颊,留下清晰可见的泪痕。
金色阳光温暖明媚,照拂着小小的墓园。乌云终于完全散去,阴沉的天穹彻底放开迎接灿烂的天光,破败死寂的城池迎来崭新的黎明,少女站在废墟之中低声啜泣,单薄的身躯孤独无助。
景象美丽而残酷,一如藏在过往碎片之中的幻景,如此脆弱,叫人不忍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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