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阴沉死寂的天穹，落在破败的城池里，让倾颓的废墟与枯死的树木都沐浴在了一片金色的灿烂之中；远方地平线上，贯穿天地的纯白光柱神圣磅礴，拱卫四侧；尚未完全消退的阴影与潮汐般涌来的金光相互交融，将城池分为了黑暗与光明的两个部分，一如白昼与黑夜的分割，如此明显，既诡异又和谐。

这座破灭之后新生的城池，此时迎来了崭新的明天，但有的人却再也见不到这一幕。

金色的阳光照耀下，老者靠着一块纯白色的墓碑陷入永眠，双眸轻合，神态安详，那张仿佛深受苦难的脸庞苍老无比，宛如死木枯裂，填满沟壑，稀疏的银色发丝好似风中枯草一般萧瑟，哪怕阳光照耀也未能使它重获生机。

少年手中的长剑贯穿了老者的胸口，牢牢地钉在了其后的墓碑之上。

他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老者，一动不动，像一座生硬没有情感的雕塑。

不远处，包裹着轲的纯白色光芒察觉到危险消失之后便缓缓消散，猫人少女失去了支撑，跌坐在地上，溅起些许烟尘，却兀自未觉，只是用担忧的目光看着陷入呆滞的少年。少女想上去安慰他，却又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一有动作，便会惊扰到他。

唐恩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一切。

他只是看到，老者的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就是这微笑，让他的目光定格，再也无法移开。

谁也不知道这一抹微笑意味着什么，许是欣慰，许是解脱，许是期待，许是……说不清，道不明，让人反复纠结，难以明悟。

手中长剑，鲜红的血液缓缓淌下，依旧温热。

这是老者的鲜血，也是他用生命给唐恩换来的觉醒。

鲜血顺着剑身，缓缓淌过老者的身躯，又从他的身躯淌下，落到地面上，开出一朵朵鲜红的花朵。花朵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现出一片璀璨而耀眼的光芒。

少年的眼眸深处，顿时掠过悲伤与无奈的色彩。

在最后一刻，老者的灵魂即将完全被混沌侵蚀的时候，是唐恩用手中的剑结束了他的苦痛，也用蓬勃炽热的红莲烈焰灼烧尽他体内的混沌，才让老者的灵魂不至于堕入混沌，被混沌所同化，成为邪恶、黑暗与虚无的一部分。

但是，亲手终结了一名曾给予自己谆谆教诲、对自己有着特殊意义的和善老者的生命，是少年所无法接受的，他为此感到痛苦与内疚，心脏好像被无数双利爪撕扯着，自责的情绪不断在胸中翻涌发酵，几乎淹没了他的思绪。

是他第一次目睹朋友和同伴的死亡。

贝尔、格鲁、杰斯特，以及不久之前就在眼前死去的千洛和亡灵少女艾薇儿……死亡像是阴魂不散的幽魂，总是在少年前进的道路上徘徊逡巡。他本以为自己应该已经熟悉这一切了，但其实还没有，他还会为此感到痛苦感到无助感到迷惘感到彷徨。

更何况，这一次，是他亲手用剑杀死了卡尔，杀死了这名给过他无数次帮助，也曾细心指导过他剑术的可敬长者。

虽然，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也正因为无可奈何，所以才更显得残酷。

“嗤！”

深红色的烈焰突兀燃烧，附着于长剑之上，顺着剑身，缓缓蔓延，将老者的身躯包裹。最终，他干瘪枯朽的身躯、流淌滴落的鲜血乃至安详平和的神态……都被烈焰所包裹，并逐渐消逝，化为虚无。

老者虽然外表平和，但却是个内心骄傲的人。不然，在面对深黯的时候，他也不会甘愿燃烧灵魂，用最高境界的讨魔剑术去教导少年何为真正的信念与意志了，而他临死之前的微笑，更足以证明这一点。

唐恩觉得，这么骄傲的一个老者，也应该有一个骄傲的落幕。

既然他是为了唐恩而牺牲了自己，那么，在唐恩的烈火中走向消逝，或许会是最好的结局。

少年把他的身躯、他的意志以及他的精神都融入了自己的烈焰之中，终此一生，都不愿放下。

最终，在烈火中留下来的，只有老者的剑。

一把外表平凡无奇，让人很难想象是要素深化强者佩剑的剑，它静静地插入地面，剑柄朝上，依旧残留着老者手掌的温度，似乎直到死前最后一刻，老者都还用它支撑着自己的身躯。

他不愿意倒下，不愿意在他人面前表现得太过狼狈。

唐恩注视着这把剑，目光如星辰璀璨。他上前一步，刚想伸手将剑拔出，却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小猫人一声惊呼，而后，一股熟悉到无法更加熟悉的气息迅速靠近，最终，落在了他身后。

感受到这股气息的那一瞬间，少年伸出去的手陡然凝滞。

这种气息、纵然无比熟悉但却还带着稍许陌生的气息，好像跨越了无数个世界而来，在少年变得急促的呼吸之中模糊而清晰着，宛如谁温柔的呼唤，轻轻撞击他坚强却柔弱的内心。

不远处，猫人少女轲看到来人的面容在光芒褪去之后逐渐清晰，不禁睁大了眼，神情惊愕。

唐恩没有注意到她的表现，只是收回手，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转身，顿时看到，不远处，金发蓝眸的少女正静静地望着他，纯白色的披风在风中飘扬，宛如一面旗帜。

从那双清澈的眼瞳中，唐恩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少年和少女，终于再度相见，只是，却是在如此残酷也如此冰冷的命运之前。

他和她，分别至今，已经有多久了？

似乎并非很久，甚至连一年都没有过去，但不知为何，唐恩看着少女的面容时，却在恍惚之中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虚幻之感，好像一下子过去了十几年。或许是因为，在这一年里，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而这些事情，都是普通人哪怕一辈子也不一定会经历的。

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特蕾西亚先开口了，声音是一如很久之前的清脆，却还带着某种唐恩无法分辨出来的情感。

“好久不见，唐恩。”

她说道。

唐恩没有回答。

他不知如何回答。

少年原本以为，自己再次见到特蕾西亚的时候，一定会十分兴奋十分激动。他想自己会迫不及待地迎上去，给她讲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讲自己的成长与变强，讲自己……从未忘记她的话语。

可他没有。

他只是很平静地望着少女，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少女忽然迈出脚步，朝着唐恩走来，步伐缓慢却坚定。唐恩没有动作，只是默默看着她走近自己，又从自己身旁擦肩而过。

少女走到那把剑面前，望着那名她视若亲人的老者遗留在现世最后的记忆，眼眸中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涌现出了浓郁的悲伤。

其实，她早就该悲伤的，从她感受到老者气息的消逝的那时候，她就应该悲伤了。

可她没有，因为她知道自己将会和谁重逢，和谁偶遇——但或许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偶然，只有始料未及的必然。

白皙的手缓缓抚摸着在烈火中淬炼过的长剑，少女的声音低沉而哀伤:“从我很小的时候，卡尔爷爷就在照顾我了。在爷爷去世，父兄忙于家族事务的那个时候，卡尔爷爷是我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

“哪怕是我成为勇者之后，卡尔爷爷也一直鼓励着我，如果不是他的话，我恐怕会做出更多错误的选择吧。”

“我知道并非所有人都可以陪我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卡尔爷爷自己也说过，他终有一天会先我离去，但我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早。”

“有人会先我离去，有人会看着我离去——唐恩，你会是哪一种呢？”

少女轻叹一声，将插在地上的长剑拔出，双手捧着，缓缓转身，再度与少年擦肩而过。

她一直向前走，没有回头。

“你要去哪里？”

唐恩终于还是开口了，他如是问道。

特蕾西亚的脚步顿了顿，她背对着唐恩，回答道:“我会先回到王城，将卡尔爷爷的剑葬在家族的墓园之中。然后——”

“继续勇者的巡礼。”

勇者的脚步，是不会停下来的。

像是被命运的恶犬追赶着，步伐匆匆，风尘仆仆，脸上总是带着疲惫的神色，唯有双目明亮，似晨星璀璨。

“是吗。”

少年眼帘低垂，金色阳光投射出来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瞳，让人无法看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他的话语，会使自己一直以来尘封于心底最深处的悸动、觉悟、预感、决心以及冲动，都喷薄而出，如决堤的洪水，不可收拾。

“特蕾西亚·法格纳·艾因罗贝迪亚——”

他举起剑，像是要立下一生一世至死不渝的誓言，但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眼前，朦朦胧胧的灿烂阳光之中，似乎隐约浮现出老者的面容。而后，他的话语在自己耳畔回荡，似故老蒙尘的箴言。

——不要只为了一个人挥剑。

从前听来令自己沉思纠结的话语，现在听来竟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一瞬间有许多人的面容在阳光中浮现又消逝，一直困扰着少年的那个问题，终于因老者的牺牲而找到了答案。

尽管，那或许是错误的答案。

“我会击败你。”

“然后，取代勇者的你！”

斩钉截铁的话语之中，一切都土崩瓦解开始崩溃。破败倾塌的废墟、枯死萧瑟的草木、残酷冰冷的墓碑、穿破天穹的阳光……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如镜面般破碎，成为了时间与空间夹缝之间模糊的阴影，它们在突然燃起的熊熊烈火中开始消逝，像是花苞在冰霜中凋零。

你会保护所有人，亦或是只保护一个人？

少年在此时，给出了他的回答。

尾声 只为一人挥剑

我曾给小姐讲过一个故事。

那时候她还很小，大概才六七岁，正好是她刚刚开始握剑的时候。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这么早就接触剑或许并不怎么好，但没办法，她身上流淌着这个大陆上最为尊贵最为特殊的血脉。

或者说，流淌着命运的无奈。

我给她讲那个故事，在燃烧的炉火旁，跃动的火焰让她的脸看上去很红，她仰着脸用期待激动的目光看着我，似乎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说，“很久很久以前，握着剑的人们就开始保护大家，保护他们不受黑暗与猛兽的侵袭。”

——“是保护所有人吗！？”

她忽然打断了我。

我点头，“是的。”

于是她很沮丧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抿了抿嘴，有些懊恼。

“怎么了，小姐？”

我这么问她，不知她为何烦恼。

“我保护不了所有人。”

她噘着嘴：“卡尔爷爷，如果我不能保护所有人的话，那我是不是就不能握剑了？”

尽管这对她来说有些早，但她还是喜欢上了握剑。

也许是骨子里流淌的血脉在发挥作用吧。

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很重要，因为她已经开始寻找自己握剑的意义了。

这很重要，因为，每一个握着剑的人，都必须思考这个问题。

“小姐，或许这句话不应该由我来说，但我还是想说，握剑的意义，并不取决于你保护了多少人。”

我的语气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严肃了：“有的时候，哪怕你只保护了一个人，你手中的剑也会有它存在的意义。”

“更何况，有的时候，保护一个人，和保护所有人，并不矛盾。”

她听着我的话，望着我，懵懵懂懂。

但没关系，她会有很多时间去明白这一点的。

比我更多的时间。

但同时，她也会慢慢明白另一个道理。

并非所有人，都可以陪她走到最后。

起码，当你握着剑的时候，是这样的。

所以，我那个时候真正想对她说的，应该是……

不要只为了一个人挥剑。

永远都是。

卷末语

写下这一段卷末语的时候，我刚刚结束了一局克隆大作战，小学生之手真的好玩，虽然输了。

唐恩的信念看似坚定，但每一卷都会遇到新的问题，或许，也只是他自认为的坚定而已。如果他不想清楚这些问题，或许永远也无法前进。心魔是他必须迈过去的槛，因为他太执着，太执着的人会有执念，有执念的人，心中就会诞生魔。这一次，卡尔用自己的鲜血帮助唐恩压制住了这头魔，但下一回又会有谁帮助他？这是不为人知的事情。

为了所有人挥剑，还是只为了一个人挥剑，这是唐恩所纠结的问题。卡尔很希望他能成为一个为所有人挥剑的人，他自己潜意识里也是这么希望的，不然不会这么不求回报地帮助他人。可偏偏命运要让他成为只为一人挥剑的人。取代勇者，封印魔王，看似保护了大陆所有人，但初衷不一样，就和第二卷格鲁面临的问题一样，为了仇恨而挥剑，与为了信念而挥剑，同样都可以斩杀魔族，但那就可以混为一谈了吗？

唐恩很清楚，显然这是不可以的。

他也很无奈，因为这是不可以的。

所以，到了最后，他在无可奈何而命中注定之下，选择了一个错误的答案。

为了这个答案而付出而牺牲的人有很多，从以前到现在。千洛和艾薇儿的故事或许很俗套——事实上我写的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很俗套，但我相信这种俗套之中会蕴藏着很深刻的感情，关键在于作者笔力如何。我不敢说自己写得很好，起码，只能让我自己满意而已。

轲对唐恩的情感也是，或许这注定会是一个无疾而终的故事，但也不是太过悲伤，因为唐恩不是她唯一的选择，只是偶尔与她有过羁绊的凡人。她对他的感情可能如火焰一般炽烈，但我最终希望会渐渐冷却，因为只有这样，小猫人才可以从他的影子中走出来。

这一卷的篇幅有点长，不过，如果看过我上一本书的朋友就会明白其实并非最长，因为我还写过三十多万字的卷目（笑）。

关于本书的订阅成绩，虽然不是很理想，但我也心满意足了，只是读者姥爷们有点沉默，不怎么发表意见，让我心慌慌，如果可以的话，不妨在讨论区发一下言，或者加一下我的读者群。这一回就不放群号了，在我的签名有。毕竟宣传了那么多次，连一个人都没有来啊（悲）。

那么，下一卷，新的分别，以及新的邂逅；拥有强大血脉的人们渡海而来建立国度，古老的契约连接着两个强大的灵魂；少年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