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自我，人何以称之为人？

不过是被执念所驱使的亡灵罢了。

少年站在红莲绽放的火海之中，盛情燃烧的烈焰在虚无中卷着火舌，它烧尽了所有回忆与思念，让过往的景象逐渐铺陈在灰烬之中，宛如泛黄的纸页在噼啪燃烧的炉火照耀下缓缓明晰，一切都将成为岁月的剪影，唯一不变的是它经历光阴流逝之后沧桑与古老的色彩。

他隐约从这些过往的景象之中，看到了某个熟悉的人影，她的面容在摇曳的火焰之中模糊扭曲，整个场景亦宛如幻景变幻不定，好像下一刻便会随着火焰的跃动而消失，但少年还是于稍纵即逝的那一刹那间捕捉到了她的存在，并让画面在自己眼前变得清晰明亮，崭新得仿佛昨日刚刚发生。

他看到一条小小的溪流往远方潺潺流去，两侧的河岸绿草如茵，往远方的地平线蔓延，金色阳光照拂令人昏沉欲睡，有风吹过，似谁在耳畔温柔低语。黑发黑眸的少年坐在河岸边，而后，少女在他身前，挥动手中树枝，发出势大力沉的一击，受到惊吓的少年往后倒去，好险没有坠入溪中，只是双手支撑着身躯，手掌被溪底的鹅卵石硌得有些疼。

这微弱而生硬的疼痛感，直到如今想起，依旧记忆如新。在后来，少年学剑的途中，他无数次挥剑，无数次受伤，遇到过无数次痛苦，但最令他难以忘怀的，始终还是这轻微的、甚至不足以称之为伤害的疼痛。

因为，这是一切的开始。

名为特蕾西亚的少女，以树枝为剑，在少年面前使用了传说中的讨魔剑术。说不出为什么，或许，少女在那时候便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命运将会和眼前的少年纠缠在一起，好像紧紧相连的两条锁链，锁着他与她各自的命运，无法挣脱。

于是，少年自身体到灵魂，无不为之感到颤栗。他目睹了剑，并渴望握剑，因而，走上了另一条好似偶尔，但实则命中注定的道路。

然而，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剑在吸引他，亦或是，握着剑的人，在吸引他。

在每一个无月的夜里，他挥舞着树枝，将它想象成一把剑，如少女所挥舞的绚烂银芒那般华丽而锋锐的剑。他想象着她的脚步、她的姿势乃至她的神态，从少女嘴角噙着的甜美笑容，到微微变换宛如起舞的优美步伐，每一个细微到极致的点都被他迫切乃至贪婪地收入目中，最终印刻在了灵魂深处。

无法忘怀。

或许每一个执着不懈的灵魂都会得到命运的眷顾，他确实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与少女一同挥剑的机会。然而，这样的眷顾，到后来是否成为了一种残酷，没有人能够说明白。

只是，他确实开始握剑了，很坚定，也很决绝，像冥冥中看到了什么。

从握剑到挥剑，从挥剑到战斗，少年从来没有放下过剑，而从始至今陪伴在他身边的，也只有剑。

“唐恩，不要轻易放下手中的剑。”

“要记住，轻易放下的东西，无法再轻易获得。”

少女曾对他这么说过。

那时，她站在枝繁叶茂的古树下，身前便是奔腾汹涌的白水河，河水拍打着崖壁，卷起如雪堆积的浪花。那扑面而来的清新水汽，在阳光的照耀下，与少女脸上灿烂而甜美的微笑一并映入了他的脑海，令他好像跨越了无数的年岁，一瞬间产生了恍若隔世的虚幻感。

这是她给他的诫告，也是她对她的期待。

可是现在。

——你的剑呢？

有人问他。

他的剑呢？

少年神情茫然无措，他的手放在腰间，却怎么也感受不到熟悉的冰冷触感。

——你的剑呢？

那声音还在追问。

像是穷追不舍，要把少年所有的伪装都撕开，让他的无助与弱小赤裸裸地暴露在汹涌的火海之中，任燃烧的烈焰烧灼它，任炽热的高温炙烤它，任滚烫的熔浆融化它——任它消亡，也任它死去。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少年的嘴唇被烈火烤干，像是干涸的大地没有半分生机。他缓缓开口，声音是连自己都没有想过的干涩与沙哑：“我——”

“没有剑了。”

他说道。

终于否定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

他知道，而今，他的剑已不属于他，只属于那为了执念而活的心魔。他像是亡灵，在现世徘徊挣扎，不肯归去。

一瞬间，燃烧的烈焰熄灭，汹涌的火海化为无边无际的黑暗，过往的景象消逝无踪，那清晰的面容渐渐模糊，最终扭曲变幻，像苏醒的梦境一般隐于虚无。

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少年的身躯在黑暗之中只剩下模糊的阴影。他感觉自己在往下坠落，往深不见底的黑暗坠落。但什么时候会坠落到底，什么时候会彻底被黑暗淹没，他不知道。

失去了重量失去了感官乃至失去了存在的他，只能像命运的囚徒，身不由己地往下坠落，被动地等待最终时刻的到来。

坠落的过程中，不断有模糊不清的声音在他耳畔低声呢喃，似亡者的低语，化为毒刺，温柔地刺入他的心脏。

——要继续吗？

——放弃吧。

——要挣扎吗？

——屈服吧

——要追寻吗？

——结束吧。

自问，自答。

把放弃当成一种明智，把屈服当成一种自知，把结束当成一种……觉悟。

这样的选择，这样的结局，或许也是一种无可奈何。

可是，少年恍惚之间听到，耳畔依稀传来了隐约缥缈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让身处黑暗中的少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从这隐约缥缈的声音中，他首先听到了猖狂肆意的笑声，而后是狂暴的怒吼与咆哮，像暴戾的猛兽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也像将要喷发的火山在压抑与沉默之中不住地爆发。

而这声音，与他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偶然吗？

不，命运没有偶然。

所有偶然，都是始料未及的必然。

“你走错了。”

有苍老平和的声音对他说道。

我走错了？

少年坠落的身躯碰到了坚实的黑暗，背后冷冰冰的，像撞在了高耸的冰山上。

他茫然抬头，眼前的黑暗依旧如此深邃，透不出一丝光亮，压抑恐怖，令人喘不过气来。

“看到你现在的模样，小姐不会高兴的。”

那个苍老平和的声音还在说。

少年的心颤了颤，却见深邃无边的黑暗中，突兀有一点白色的光芒亮起，起先很微弱，但却逐渐变得明亮，宛若星辰，如此灿烂。

那是光，无所不在的光。

哪怕在失去自我失去信念的、极致的黑暗之中，也可以照耀到的光。

从光中，少女的面容缓缓浮现。

金发蓝眸，笑容灿烂。

她对着唐恩眨了眨眼，举止有点调皮，却带着不止一分的生动。

而后，在光芒中，少女的面容缓缓变幻。

变成了很多人的模样。

神秘莫测的老爹，用平淡而期待的目光望着他；英姿飒爽的芙蕾娅，苍翠的眼瞳中倒映出他的身影；贝尔和格鲁并肩而立，目中都带着毫不掩饰的信任……他的亲人，他的同伴，他的战友，都在看着他。

自然，也包括白发黑眸的猫人少女轲。

她也是光。

所有人，都是光。

而少年，是追着光的人。

他望着自己心心念念追寻的目标、期待以及憧憬，看到他们在光芒影绰中对自己微笑，面容模糊朦胧却又如此清晰。他听到光芒中的人们开口，声音重合在一起，既庄重肃穆，又神圣磅礴，像是凡人意志的聚合，又像是伟大神明的宣判。它回荡在黑暗，回荡在虚无的世界，也回荡在少年的耳畔。

“不要轻易放下手中的剑。”

因为，轻易放下的东西，无法再轻易获得。

他们如是说道。

下一秒，“嗤”的一声，如此熟悉，宛若天籁般悦耳。

一朵深红色的红莲，缓缓绽放在少年眼前。

火光点亮了四周，将所有的黑暗与冰寒都驱逐，如此光明，如此温暖。

红莲的花瓣一片片绽开，当它完全开放时，少年看到了一把剑。

一把外表平凡无奇的剑，剑身上缠缚着烈焰，这烈焰宛如锁链，一头锁住了长剑，另一头却在末端断裂，消失无踪。

燃烧的烈焰往四周逸散出去，逐渐勾勒出了模糊的轨迹，这些轨迹描绘出了破败的阴影，瓦砾、巨石、倒塌的建筑、倾颓的雕像，弥漫的烟尘、崩裂的街道……一片好似被灾难肆虐过的废墟在烈焰中缓缓浮现，这片废墟如此真实，就连弥漫的烟尘气息都仿佛萦绕鼻边，像是少年此刻便身处其中。

这把剑便插在了废墟的地面之上，剑锋刺穿了红莲，刺穿了地面，也刺穿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它独自立在废墟中，看上去如此孤独。

谁也不能靠近它，谁也不能握住它。

除了被它所承认的那个人。

拥有强大而纯粹的灵魂，以勇气和意志为信念的人。

少年看到了这把剑，感受到其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势。

光芒中，有人对他说。

“握住它。”

“那是你的剑。”

是你不会轻易放下也无法轻易放下的剑。

他们在鼓励，在期待，在盼望。

而少年却犹豫了。

他迷茫着，纠结着，彷徨着，不知自己是否有这样的资格。

曾放下过剑的人，还有资格握着剑吗？

——当然有。

长剑忽然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剑鸣声，像是在和他交谈。

它的声音，温和平静，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

——无需犹豫，无需迷茫。

——因为，你从未真正放下过剑。

你始终紧握着剑。

一瞬间的松手，只是稍纵即逝的黑暗在诱惑。

即便是星辰，都会有被乌云遮蔽光芒的时候。

人们因乌云遮眼看不见它的光芒，但不可说它便不存在。

它存在着，自始至终。

——就在，你的心底。

燃烧的烈焰一瞬间蓬勃，在虚空中游弋的锁链忽然朝着少年飞去，缠上了他的手腕，将他与剑链接到了一起。

少年看着缠绕在自己手腕上的烈焰锁链，神情有些恍惚。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而后，轻轻伸出手，放在长剑的剑柄上。

而后，用力握住。

下一个瞬间，有无数景象——那些久远到泛黄的景象，那些本应被他遗忘的景象，那些在岁月流逝中渐而蒙尘的景象，又在这一刻涌上他的脑海。

那是少女的话语。

“唐恩，你想学剑吗？”

“唐恩，用你的剑去保护他人吧。”

“唐恩，对剑虔诚之人，也会得到剑的虔诚。”

“我相信，唐恩，终有一天，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剑士！”

“我一直、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的！”

亦真亦幻，亦虚亦实，隐约缥缈，朦朦胧胧。

那是以剑连接的羁绊。

是永不斩断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