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如一的信念,但不尽相同的初衷。
这些像是荆棘,缠缚着少年的心,让他注定要忍受苦痛,行走在淌血的道路上。
“不要只为了一个人挥剑。”
这是卡尔曾经对少年说过的话。
第一次见到唐恩时,他还只是个普通的少年,因为先天体质的缘故,他很孱弱,甚至到了令人同情的地步。然而,许是命运在作弄,这么一个孱弱的少年,却拥有惊艳绝伦,几乎可以说是万中无一的剑术天赋。
他侍奉的对象,体内流淌着勇者血脉的少女同时看到了这两面,她说他是个不幸的人,却也是个幸运的人。
不幸是因为命运对他太过不公,而幸运却是因为,他所有的不幸,都是可以改变的。
少女决定改变少年的不幸,不知为何,或许最初的原因是因为她觉得,拥有如此惊艳天赋的少年,不能仅仅因为体质原因便被埋没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小村庄里。但到了后来,心底的初衷是否有所改变,这是不为人知的事情。
第一步从握剑开始,这是少女的邀请,却也是少年自己的决定。
一个孱弱的少年,一把普通的长剑,一次偶然的邂逅,最终开启的是一段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命运。
少年成长的道路上,或许曾有许多人给予过他帮助,像是他那个神秘莫测的父亲,像是来自流原山的小猫人……但无论如何,他好像始终认为,给予了他最多帮助的人,是那名金发蓝眸的少女。
因为命运需要开始。
没有少女,他的命运便无法开始。
所以,他才会对她抱有那么复杂的情感,倾慕、憧憬、期盼、眷恋、渴求、痛苦、无奈、不甘、悔恨……世间所有一切或喜悦或悲哀的词语汇聚起来,便是少年对少女的情感。
卡尔深知这一点,因此,少年在伦达城的事情发生后对他说出想要取代特蕾西亚成为勇者的话时,他并不感到惊讶或是意外,只是有点……犹豫。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劝阻,还是应该鼓励。
从表面上看,这好像是比击败魔王更加困难的事情。因为,大陆一千多年来,已经有九十九个人击败了魔王并将其封印,但能够击败勇者取代他们的,却还一个都没有。
从魔王苏醒混沌回归以来,便是如此。
可他的语气如此坚定,眼神如此决绝,居然叫卡尔一时间说不出劝阻的话语。
从那时候,他就意识到,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心。
就像是一团炽热的烈焰,哪怕暴雨倾盆,也会在雨中盛情燃烧。
于是,他对少年说,“那便去做吧。”
“我也会帮助你的。”
是的,他决定帮助他。
或许是被少年的坚定所打动,但更多的,却是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
成为勇者的人们啊,为了封印魔王,大多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然而,那名少女,那名天真单纯的少女是卡尔看在眼里长大的,虽然表面上是管家与小姐的关系,但他却早已把她当成了无可取代的亲人。既然是亲人,又怎么能忍心看着她为所谓的“使命”而牺牲呢?
所以,哪怕只是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都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
如果,如果成为勇者的人、代替特蕾西亚封印魔王的人,是唐恩,那该多好?
毕竟,他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不是吗?
真是愚昧到可笑的自私。
他玷污了一名少年的信念,把他所有的决心和意志都当成了可以利用的东西,这是最恶劣的行为。
尽管,他依旧相信着。
相信每一个渺小但依然存在的可能性。
——不要只为了一个人挥剑。
耳畔又响起了这句话。
他曾经说给少年听。
如今却说给自己听。
* * *
“该结束了。”
银发的老者轻声说道,他手中的长剑此时刺穿了灰袍深黯的心脏,那不断绽放的冷冽光华照耀着整片阴暗的天穹,让天空变得绚丽无比,隐约冰寒的气息萦绕在空气中,侵蚀每一个人的骨髓;弥漫的死雾如潮水一点点褪去,远方地平线上,纵贯天地的光柱冲破了邪恶,纳入明亮的天光。
“这就结束了吗?”
深黯沙哑笑着,缓缓伸出那只枯槁如死木的手,轻轻握住贯穿了他心脏的长剑。
冰蓝的水之要素注入他体内,不断搅动着黑暗,被讨魔剑术切断了与混沌联系的黑暗无处容身,宛如匐行在阴影之中的爬虫,瑟缩着,躲避无处不在的光芒。
老者的面容好像流逝了数十年的光阴,变得苍老,布满沟壑,唯有那双眼瞳依旧清明,绽放出摄人心魄的锐利光芒,不为污浊所侵。
“落幕之时已至。”
“此时正应结束。”
他缓缓从口中吐出古老的箴言。
灰袍之下的阴影顿时如水面一般震荡,虚无空洞的灰色眼眸锁定在眼前的老者身上,深黯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打磨砂纸一般刺耳难听:“你想要结束?”
“但我恐怕——”
“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灰袍无风而动,阴沉压抑的天穹之中,雷霆轰然炸响,发出震撼天地的咆哮声。下一刻,深黯的身躯上忽然燃起了黑色的烈焰,好似来自深渊最极致的黑暗在燃烧,从其中散发出来的不是温暖与光明,而是侵袭灵魂的刺骨冰寒以及吞噬所有光线的空洞与虚无。
黑色的烈焰顺着贯穿他身躯的长剑,宛如毒蛇般缠上了老者的身躯,从他的四肢、五官乃至每一个毛孔进入了他的体内,燃烧他的血液、燃烧他的皮肉、燃烧他的骨髓……无边无际的痛楚在一瞬间顷刻涌上脑海,即便是卡尔,脸上也不禁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耳畔,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深黯低惨的笑声。“你想要死亡,而我想要的,是比死亡更加根源的状态。”
“回归混沌,才是万物的归宿啊!”
“呵哈哈哈哈!!!”
这声音顺着耳朵传入脑海,又直接在灵魂深处回荡,阴森恐怖,叫人不寒而栗。
黑色的烈焰在卡尔体内燃烧,撕扯着他的身躯,灵魂与身体同时被燃烧的痛楚,一般人哪怕稍微触碰到一点,都会在刹那间晕死过去。卡尔虽然实力强大意志坚定,却也难以抵挡来自体内的侵蚀,他原本就因为燃烧灵魂变得苍老的面容更加老朽,硬朗笔挺的身躯被燃尽了血肉与骨髓,只剩下一张皮搭在骨架上,整个人干瘪得如同腐朽的尸体,看上去格外可怖。
然而,肉体的侵蚀只是一方面,灵魂的侵蚀才是最关键的。黑暗烈焰燃烧的同时,混沌的气息也在不断侵蚀着他的灵魂,一旦卡尔的灵魂完全被混沌所侵蚀,那么,他即便是死亡,灵魂也不会回归冥府,而是会被混沌同化,成为混沌的一部分。
对于为了秩序而战的人来说,这绝对是最痛苦的事情。
可他却无能为力,与深黯的一战,燃烧灵魂已经使他耗费了所有足以抵抗的力量,此刻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灵魂被混沌侵蚀。到最后,甚至连仅存的一点要素之力都被冰冷的黑暗烈焰燃烧殆尽,那干瘪的身躯宛如倾倒的高山,失去了支撑,直直地从高空之上坠落,最终,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溅起一片烟尘。
令人撕心裂肺恨不得一死了之的痛楚涌上脑海,那是比千刀万剐更恐怖的刑罚。老者闷哼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仅余的力量却已不足以支撑他站立,于是他再度颓然倒下,瘫坐在一块纯白色的墓碑之前。
不知是命运的偶然亦或是命中注定的必然,他跌落的地方,正是那座小小的墓园。
不远处,纯白色的光芒还笼罩着猫人少女的身躯,她睁大了眼睛,用惊惶而无助的眼神望着眼前这一幕。她看到,远处,长剑伫立的废墟之中,冰蓝色的锁链失去力量的来源,化为水流消散,少年被束缚的身躯恢复了自由。
他挣脱了束缚之后,却没有如之前那般发出狂怒的咆哮,而是踉跄着走到孤独伫立,沐浴鲜血的长剑之前,伸出手,轻轻握住剑柄,抚摸着依然滚烫的鲜血,眼中,迷惘、无助、犹豫、纠结、彷徨、挣扎的神色交替闪烁。
无论如何,都没有一丝的暴戾与杀意。
没有人知道少年忽然间看到了什么,轲只是看到,少年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不知说了什么。
那应该是一个人名。
对于少年来说,很重要很特殊的人的名字。
随后,少年奋力拔出长剑,迈着沉重迟缓的步伐,一步一步朝墓园走来,他走得很慢,却也很坚决;面色平淡,没有任何情绪的涌动,让人看在眼里,反而更加觉得心慌。
轲不知为何,心中忽然产生了一阵阵莫名其妙的恐惧。
她不是在为少年的变化感到恐惧,而是在为某种可能出现的残酷命运感到恐惧。
少年沉默前行,一切景象逐渐模糊,阴沉压抑的天穹中,轰鸣的雷电停止了声息,森冷呼啸的狂风安静下来,好像连这座死寂城池的废墟都在静静地看着少年,看着他步伐沉重迟缓。
幻景依然,却是如仓促前生不能清醒。
几分钟的路程,少年却足足走了十几分钟,他走得那么慢,像是在思考什么很重要的问题,又好像,是在拖延命运的到来。
但命运便是命运,不会因为外界的变化而改变,无论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哪怕是一个纪元那么久,它都会到来。
最终,少年还是走到了老者面前。
这个时候,老者已经奄奄一息,他面容枯朽,皮肤似枯树的树皮一样干裂,发丝苍白稀疏,短短十几分钟,却像是过去了十几个十年。
唯有那双眼瞳,依旧明亮宛如晨星。
老者靠在纯白色墓碑上,静静地注视走到他面前的少年,明亮的双目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辉,像是回光返照。
少年默默与他对视,嘴唇紧抿着,一言不发,许久之后,忽然举起了手中的剑。
下一刻,长剑贯穿了老者的胸口。
像是温柔地抹过眼底的光芒。
那剑身上,还流淌着温热的血液。
老者笑了。
笑得很无奈,却也很欣慰。
他勉强张开口,说了什么,但却没有发出声音。
少年却听出来了。
他听到风中传来了苍老模糊的声音。
——不要只为了一个人挥剑。
老者如是说道。
下一刻,天边,一颗纯白色流星划过,一条没有起源亦没有终结的河流穿过了天穹、穿过了黑红色的旋涡、也穿过了已化为一片废墟的城池,最终被流星截断,缓缓消散,不复存在。
从雁泺城四方升起的纯白色光柱神圣磅礴,贯穿天地,驱逐了所有的黑暗与邪恶,黑红色的旋涡在光辉照耀之中消散,天穹被撕开巨大的口子,晨曦之光如同潮水从远方的地平线涌来,一点一点,由远及近,覆盖了小小的墓园,覆盖了少年和老者的身躯,也覆盖了整座城池,将一切都笼罩在了一片金色的灿烂之中。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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