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有人前进,总会有人停留。
但停留不意味着放弃,或许,他只是把前进的机会留给了其他人。
卡尔和深黯之间的战斗表现起来并不激烈,动静远远没有刚刚心魔少年和深黯战斗的时候大,但正是这种平静的战斗,才更加显得惊心动魄,一如暗夜里涌动的波流,所有的爆发都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一旦呈现到明面上,必定会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甚至感到难以压抑的恐惧。
每一次挥剑与交锋,每一次力量的倾泻与爆发,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人们所能想象的最平淡却也最危险的战斗,如同进行人世间最危险的游戏,一旦失败,代价便是死亡。
冰蓝色的水之要素包裹着老者的身躯,让他原本便肃穆的面容更显得淡漠,手中长剑看似平凡无奇,但每一次挥动都会在半空中划出绚丽的冰蓝色轨迹,散发出淡淡萦绕的寒意,令空气也变得森冷刺骨。
剑锋划破虚空,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前一秒还在远处,下一刻已至身前,明明是朴实无华的一击,却带着举重若轻大巧不工的感觉,这是不经雕琢浑然天成的一剑,也是卡尔在剑道浸淫数十年感悟出来的一个道理。
剑技,不需要华丽,只需要克敌!
深黯从眼前朴实无华的一剑上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来不及闪躲,挥动袖袍,甩出一片浓稠的黑暗,在半空中凝聚为一只巨大的猛兽,张开狰狞的巨口,往卡尔噬咬而去。后者面色不变,甚至连挥剑的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宛如一道银芒突兀闪烁,长剑穿透黑黯巨兽的身躯,将它一分为二,其上冰蓝色的光华在一瞬间冻结了所有的黑暗,让这完全由黑暗凝聚而成的身躯化为寒冰,下一刻便粉碎,如冰霜寒霰,自高空坠落,纷纷扬扬,似天上下起了暴雪。
轻而易举地斩杀阻挡在前方的黑黯巨兽后,这一剑气势不减,依旧来势汹汹地朝着深黯袭去,其剑锋闪烁令人胆寒的光芒。深黯见此,冷哼一声,笼罩在灰袍之下的身躯陡然化为一片黑暗,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他身为十罪之一的深黯,能够控制所有的黑暗,而自己的身躯也是完完全全由黑暗凝聚。黑暗是没有定型的,它可以存在于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黑暗的地方,就会有深黯的存在。
如果不能把眼前这片黑暗在同一时刻全部湮灭,他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复活”,像是永远也无法杀死一样。
然而,仅靠一把剑,该如何将黑暗全部湮灭?
黑暗是吞噬了光的虚无,是如水流一般缠绕不息的敌人,身为实体的剑,纵然分开了水流,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秒它又会重新凝聚,你无法在它身上留下任何一道伤口。
“那么,你想如何应对呢?”
黑暗中传来深黯阴侧侧的低惨笑声:“既然你有胆子独自面对我,想必不会无的放矢吧?”
他这么说着,语气有恃无恐。
卡尔面色终于有所变化,他抬了抬眼,语气平淡:“我会如何应对,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讨伐混沌的邪魔,自然要使用讨魔剑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地面上被冰蓝色锁链束缚在废墟之中的少年,却见他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是,眉宇之间的暴戾与杀意却依旧没有散去。
所谓心魔,并非那么容易便可以解决。
他心中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把心神放回到眼前的战斗上。
他沉声开口,说出自己刚刚还未说完的话语。
“我说的是——”
“真正的讨魔剑术!”
话音落下,老者的身形一阵闪烁,宛如一道迅雷在虚空中划过,那是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快到只留下了模糊的残影。再次出现时,他已突进冲刺到了蔓延的黑暗之前,手中长剑挥落,宛如分开水流一般,从浓稠深邃的黑暗之间穿了过去。
好像没有造成一点伤害,但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一声凄厉的哀嚎,而后,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像是在躲避什么。卡尔好似早有预料,不慌不忙,身形闪烁,追击上前,手中长剑接连挥动,仅仅一瞬间便挥出了数十剑,无一例外从黑暗之中穿了过去。
每一次的挥剑都会将深邃的黑暗一分为二,虽然下一刻它便会再度凝聚到一起,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黑暗变淡了。
原本深邃到极致,只是一眼便会让人沉没堕落,失去所有感官乃至自身存在的这股黑暗,居然在卡尔一剑又一剑,好似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的进攻下变淡了。如果说原先的颜色是象征世界最深沉最空虚,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那么,现在,它只是一团不断翻涌的阴影的聚合体,像垂落人间遮掩光明的夜幕。
哪怕依旧极致深邃,但总还有些光芒,是黑夜所无法遮掩的。
卡尔现在所做的,便是撕开夜幕,让这些光芒洒落人间,照耀现世。
在他凌厉的进攻面前,黑暗避之不及,逃也似地往身后飞出数百米,翻涌着汇聚在一起,逐渐扭曲成了隐约的人形,最后,身披灰袍的深黯从这团翻涌扭曲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其余的黑暗纷纷被他吸收,流入了那灰袍之下他的躯体中。
他看上去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但气息却微弱了不少,在他的胸前,灰袍被利器撕开了几道狰狞的伤痕,这些伤痕,哪怕是用混沌的力量也无法修补,这也是导致他气息变得微弱的原因。他缓缓伸出手,抚摸着那些伤痕,开口,声音沙哑,语气淡漠,无悲无喜:“不愧是传说中的讨魔剑术,果然名不虚传。”
表面上看朴实无华的剑术,实际上却已经达到了近乎法则的层次,法则是平凡的,因为它深藏在现世每一处,或许就藏在那些随处可见的地方;因而,讨魔剑术的极致也是平凡的,但这种平凡对于混沌来说却是几乎毁灭性的打击。因为,讨魔剑术针对的不是你的肉体,也不是你的灵魂——堕落混沌的人,灵魂早已不属于自己。
讨魔剑术所针对的,是联系,也即是魔族或邪教徒与混沌之间的联系。前者之所以能拥有力量,是因为混沌赐予了他们力量,而讨魔剑术便是直接切断了他们与混沌之源,也就是所谓的魔族之王、混沌化身魔王之间的联系。一旦联系被切断,那部分力量就不再为他们所有,只能化为虚无,消散无形。
从本质上来说,讨魔剑术是从根源出发,直接攻击魔族或者邪教徒存在的基石。他们诞生于混沌,或者信仰着混沌,然而,一旦他们所依赖的混沌离他们而去,那么,不需要外界的力量,他们自己便会走向灭亡。
这就是讨魔剑术,真正的讨魔剑术。
从力量的角度来说,它不能说是世界上最强大最精妙的剑术,甚至远远不如某些古老的传承;但是,从对付混沌的角度来说,没有任何一种剑术能比它更加合适。如果不是这种剑术对天赋的要求太高,恐怕,混沌魔族不一定能在大陆肆意纵横,让秩序文明如此狼狈。
修炼到极致之后,讨魔剑术便是世界上最平凡的剑术,也是最特殊的剑术。
“但是,这么做,是值得的吗?”
深黯忽然开口:“为了他,为了一个连自我都无法保持清明的弱小人类,燃烧自己的灵魂,强行使自己掌握讨魔剑术的最高境界,这样做也是值得的?”
“没什么值得与不值得。”
卡尔面色不变,伸出两根手指,缓缓从剑身上抚过。锃亮的剑身没有半点血迹,如此明亮,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他的面容,在银色的剑身上倒映出来,似乎苍老了不少。
眼眸深处,同时掠过些许疲惫的神色。
深黯并不是在随口胡说,最高境界的讨魔剑术,是接近法则的剑术,既然如此,使用者也必须有接近法则的水准,用要素的层次来划分,也就是所谓的要素巅峰。
起码要素巅峰,才可以使用最高境界的讨魔剑术,这是铁则,无论是谁都无法打破,卡尔自然也一样。他现在之所以可以使用,是因为他如深黯所说,燃烧了自己的灵魂,让自己暂时触摸到了法则的壁垒,因而拥有了短时间内将讨魔剑术发挥到最高境界的实力。
然而,燃烧灵魂意味着什么,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宛如堕入无边深渊的痛苦与折磨都不算什么,最令人恐惧最令人绝望的,却还是冰冷刺骨到极点,几乎刻入骨髓的死亡,如同白纸黑字的宣判,因为无法改变,所以更显得冷酷绝望。
“我完全想不出一个理由值得你这么去做。”
深黯凝视着他,好像凝视着某种无法理解的概念:“秩序生命,总是甘愿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取一个几乎为零的可能性,哪怕从你们自己的角度去看,这也是很难以理解的事情。”
“正是因为你无法理解,所以你才是混沌。”
卡尔也凝视着他,只是,眼眸之中却掠过一丝同情:“几乎为零,不代表完全为零。”
“我相信着他,仅此而已。”
他轻声道。
没有说相信什么,也没有说为什么相信,只是,相信而已。
他不愿多言,身形再度闪烁,下一刻便来到了深黯面前,挥剑斩出,斩落一片黑暗。
再度的交锋,不甚激烈的碰撞,在一次又一次挥动的长剑之中,蕴含的,或许是老者的决意与觉悟。
阴沉压抑的天穹之下,缠绕着烈焰的长剑孤独地伫立在废墟之中,烈焰化作锁链,一端连接着剑,另一端连接着虚空,但或许,也连接着一个执着向前的灵魂。
少年被冰蓝色的水流所化的锁链束缚在倾倒的石壁之上,他的眉宇之间依旧带着化不去的暴戾与杀意,但眼中却还带着稍许迷茫与彷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神色出现在同一张脸上,显得如此诡异。
他此刻,正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长剑。
缠绕烈焰,宛如火中诞生;孤独伫立,像是在等待真正的主人。
这是他的剑。
也是“他”的剑。
不知怎的,一阵恍惚之中,少年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模糊朦胧的身影。
那是少女的面容,在缥缈中虚幻,在虚幻中真实。
她的名字,曾是少年不愿触及的痛苦。
名为特蕾西亚的少女,名为勇者的少女。
少年于一片空虚与茫然之中看到,头顶阴暗的天空,忽地有一蓬血花绽开,那血红的色彩如此妖艳,如此刺眼。
血花如雨,倾泻在眼前的废墟中,刚好笼住长剑,顺着剑柄,绕着剑身,缓缓淌下。
沐浴血中的长剑,诞生火中的长剑。
他抬头,却见黑暗汹涌肆虐,银发的老者在黑暗中挺着身躯,俨然屹立不倒的高山,如此威严如此肃穆,令人心中一片沉重。
老者的身上,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痕。
而他的声音,却依旧如此沉着坚定,乃至于决绝。
“我相信着他。”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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