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缚于剑与人之间的沉重枷锁，该如何才得以挣脱？

虔诚于剑之人方可得到剑的虔诚，曾怀疑过自己信念的少年，终将为自己的选择付出残酷的代价。

眼前，直到遥远虚无的边际，都燃烧着炽热的深红色烈焰，烈焰中翻涌着少年的信念与执念，那扭曲模糊的画面，隐约跳动的人影显得真实而虚幻，话语声与轰鸣声交替响起，却被烈焰炙烤，宛如遗失久远的文字，渐渐黯淡熄灭。

黑暗被驱逐，脚下延伸出去的不再是怒放的红莲，而是由烈焰凝聚，浓稠到极致的熔浆。它们嗤嗤冒着灼热滚烫的气息，仿佛硫磺燃烧一般难闻的气味弥漫在火海之中，点点金红色的火星在少年的刘海之间跳跃闪烁，点亮了他的眼瞳。

其中，既有愤怒与痛苦，也有愧疚和自责，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情绪，如无奈、不甘、纠结、挣扎、无助……等，隐藏在这黑色如幽邃潭水的眼眸的最深处。

很难相信，人的眼眸居然可以表现出如此复杂的情绪。

而且，无一例外，都是负面的。

少年站立在火海之中，耳畔仿佛还能听到自外界传来的猖狂笑声。

那是他的执念，是他的心魔。

也是他无法承受的苦痛。

可是，若仅仅是因为自己无法承受，便把这种苦痛转移给他人，这种事情，是绝对错误的。

就和那个隐约朦胧中被烈焰焚为灰烬的声音所说的一样。

“你走错路了。”

没错，他走错路了。

可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似乎有些晚。

少年的手下意识往腰间摸去，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愕然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剑。

当他不再虔诚于剑之时，剑也不会虔诚于他。

当他选择了放弃剑之时，剑也会选择放弃他。

剑与人，不是单纯的兵器与主人的关系，他们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也更加脆弱。

一旦这种联系断裂，再想得到，已非那么简单。

少年忽然间感到一阵茫然，他彷徨四顾，红莲的火海往无尽的虚空蔓延而去，他站立在熟悉的烈焰之中，却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身体宛如被万古的寒冰所包裹，每一缕呼吸、每一次心跳乃至每一刻思维都被彻底冻结，死寂的冰寒攀附着他的骨髓，深深刻入了他的灵魂，让他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宛若死去。

纵然烈焰盛情燃烧，也无法带来温暖。

因为少年心中有魔。

所谓心魔。

* * *

无边无际的黑暗往远方蔓延而去，黑红二色的旋涡覆压着灾难肆虐后的城池废墟，森冷的狂风撕开天穹，往地面吹袭而去。于这阵狂风之中，一道绚烂的蓝色流光如流星坠落，拖曳出绚烂的轨迹，撞击地面，在一片断瓦颓垣之中撞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霎时间星辰爆炸雷霆轰鸣，猛烈的气浪掀起无数烟尘，弥漫天际，早已不堪重负的地面发出声声哀鸣，而后崩裂开一条条巨大的缝隙，好像通往地底的深渊，深邃黑暗，令人胆寒。

随后，强大的力量波动化为肉眼可见的狂风，从坠落发生的废墟之中呼啸而过，将漫天烟尘吹开，现出了烟尘之后的人影。却见银发老者面色苍白，嘴角溢出些许血迹，他的胸口被烈焰缠缚的长剑刺穿，此时正往外簌簌流淌鲜血；长剑贯穿了他整个胸口，剑尖从他的背后现出锋芒，其上寒光寂寥，宛若星辰，光芒冷艳。

在老者对面，黑发黑眸的少年脸上带着肆意张狂的笑容，眉宇之间尽是浮于表面的暴戾与杀意。他紧握手中的长剑，剑身被烈焰缠缚，宛如锁链，一头锁着长剑，一头锁着他的手腕。少年的身上有密密麻麻的狰狞伤口，看上去格外可怖，他身躯单薄瘦弱，好似不经风吹，但当狂风呼啸而过时，却只是摇晃了一阵，并没有倒下。

少年清秀的脸庞因为那肆意张狂的笑容而显得有些狰狞，他的眼中闪烁着杀戮的欲望，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狂暴汹涌，俨然一只发怒的野兽。但不知为何，在少年脸颊两侧，居然还有隐约可见的泪痕，似乎他曾为了什么而落泪过。在剧烈的碰撞与恐怖的爆炸之后，眼泪应已被那强大的力量波动给蒸发，唯有这两道泪痕留了下来。

也是这两道泪痕，让卡尔明白，少年尚未完全迷失自我。

正如信念会因扭曲的心而堕化为执念一般，执念也会因明晰的自我而升华为信念。

这两者，并非无法逾越。

卡尔想到了某本古籍上的记载，“因执念堕落成魔的人们，当他们再度握起剑时，手中长剑将会贯穿自始至终的心灵，帮助他们寻回失落的自我。唯有如此，人们才不至在残酷的命运中被轻易击败。要谨记，能击败邪恶的，唯有强大且纯粹的灵魂。”

能击败邪恶的，唯有强大且纯粹的灵魂……是吗？

卡尔不知道自己能否算得上强大且纯粹的灵魂，或许他不够强大，也或许他不够纯粹……但他可以肯定，此时，挣扎沉沦在心魔少年心灵深处的另一个人格，绝对足够强大，并且纯粹。

所以，能够拯救少年的，不是他，而是“唐恩”。

是他自己。

卡尔想明白这一点后，脸上缓缓浮现出极为惨淡的笑容，这一笑牵动了伤势，他眼眸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嘴角鲜红的血迹在此刻看上去如绽放的罂粟，妖艳刺眼。

“你走错了。”

他开口说道，声音温和，语气平静。

“我走错了……我走错了？”少年低声喃喃，却忽而表情变得狰狞，他面目扭曲着，目中满是愤怒与狂躁，甚至还有隐约闪过的恐惧。他此刻就像是走到穷途末路的罪犯，又好像被人撕开表象的伪装者，不愿轻易相信眼前的事实，因而，所有的情绪都是歇斯底里，乃至疯狂。

“我没有走错！！！”

他的喉咙深处猛然爆发出一声低吼，那双燃烧烈焰的眼眸死死地定格在卡尔苍白的脸上，气势凶恶狂暴，宛如在理性与自我的边缘挣扎的野兽，随时都可能失去理智。

“没有走错吗？”

卡尔反问道。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贯穿了自己胸口的长剑剑身上，而后用力握住，锐利的剑身割开他的手掌，鲜红的血液宛如珍珠不断滴落，缀出一条血红的残线。

老者望着少年的眼神有些悲哀，也有些无奈，像是在看着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孩子，这种眼神让少年心中的怒火更加燃烧，几乎无法压抑，他恨恨咬牙，发出狂暴的怒吼：“老家伙，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你走错了。”

“仅此而已。”

卡尔摇头，语气温和。

下一秒，没等少年反应过来，他身上忽而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宛若实质的冰蓝色水流自他体内涌出，化为无数条锁链，缠绕着少年的身躯与四肢，一条最粗壮的冰蓝色锁链直接贯穿了少年的胸口，强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躯往后倒飞而去，重重地撞击在了身后的断瓦颓垣之中，瓦砾与砂石溅落，烟尘四下弥漫，将少年的身形遮挡。

当烟尘逐渐散去之后，少年的身躯显现，他被无数条冰蓝色的锁链束缚在了废墟之中，最为粗壮的那条锁链贯穿他的胸口，如同钉子把他钉在了石壁之上，锁链的一头缠绕着他的身躯，另一头则连入虚空，与虚空中游离的水之要素相互连接，借着整个天地自然的力量，压制着他体内汹涌狂暴的烈焰。

这是勇者家族的秘术，在千年时光的流逝中，勇者家族积累着不少不为人知的传承。身为特蕾西亚的管家，卡尔自然也有资格学习其中的一部分。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把这种秘术用在名为“唐恩”的少年身上。

尽管，两者并非同一个人。

“老家伙！！！”

“你对我、做了什么！！！”

被冰蓝色锁链束缚的少年面色狰狞，发出声声怒吼，咆哮声令砂石也为之震颤。他浑身上下都燃烧着烈焰，身躯不断挣扎，想要挣脱这锁链的束缚，但勇者家族的秘术显然并非他能抵抗的，更何况，现在，他的手中已没有了剑。

卡尔缓缓伸出手，将贯穿了自己胸口的长剑拔出，顿时，鲜红血液簌簌流出，但很快便被冰蓝的水流填补。

以要素的力量修补伤势，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他的身躯，依旧在走向崩溃。

但没关系，本来，便应如此。

老者神色淡然，静静地望着手中的长剑，深红色的烈焰熊熊燃烧，缠缚在长剑的剑身上，但另一端却已经从少年的手腕脱离，穿入了虚空中，末尾消失无踪。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链接着长剑与虚空的烈焰锁链。

然而，卡尔知道，锁链消失的末端，连接的不是虚空，而是唐恩。

真正的、还未苏醒的那个唐恩。

“你知道讨魔剑术吗？”

卡尔望着被冰蓝锁链束缚，正不断挣扎的少年。

少年宛如野兽怒吼咆哮，双目赤红，面色狰狞，好似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他只想着挣脱束缚，然后杀死眼前碍事的人类而已。

卡尔轻轻摇头，然后走上前，将手中长剑插入少年眼前的地面，剑柄朝上。

燃烧烈焰的长剑孤独地屹立在一片破败的废墟中，少年距离它只有短短的数米，然而，无论再怎么挣扎，他都无法跨越这数米的距离，将长剑重新握在手中。

少年恨恨咬牙，几乎要把牙齿都咬碎，他目眦欲裂，额头上青筋暴突，神色愤怒到了极点。

体内汹涌的烈焰宛如暴怒的火山将要喷发，但却在下一刻被天地间游离的水之要素所镇压，恹恹熄灭。

这个时候，卡尔轻声开口道：“讨魔剑术，是专为了讨伐魔族而诞生的剑术。”

“但是，讨魔这两个字中所指的魔，不一定只是魔族。”

“它也可以是，你心中的魔。”

话音落下，少年挣扎的身躯骤然凝滞，胸中燃烧的、狂暴与愤怒的烈焰好像突然被一盆冷水浇落，变得微弱，再无之前的肆虐张狂。

他不知为何，眼中闪过些许迷茫。

“你还记得，这是谁教给你的剑术吗？”

卡尔说着，缓缓转身。

身后，少年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气息如将熄的烈焰，颓废萎靡。

远方，阴沉压抑的天穹之下，灰袍的邪教徒气息强大而凌乱，正朝这里飞来。

战斗还未结束。

老者纵身，化为一道冰蓝色的流光，迎了上去。

他的身形逐渐变得渺小，唯有声音，依旧如此清晰地回荡在森冷的风中。

“让我来告诉你吧，唐恩。”

“何为，真正的讨魔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