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如最深邃的夜一般阴沉压抑，森冷的寒风呼啸，吹过枯朽的树林，让人禁不住起了一身寒意，被吹袭的人裹紧了衣裳，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这寒意不仅来自于呼啸的寒风，同时来自于心中的恐惧。头顶黑红色的旋涡中不断酝酿着毁灭与破坏的力量，这股力量狂暴而不稳定，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发，当它爆发时，又会带来何等恐怖的灾难。

这是让人不敢去想象的事情。

站在一处雪坡之上，身着白底金边长袍的人影望着远方地平线，却见死寂的城池如渺小的阴影匍匐着，在阴沉压抑的天穹下不断颤抖哀鸣，处于旋涡覆压最中心的城池同时也直面着所有压力，它看似宏伟，但实际却弱小无比，两名强者的战斗，便足以让它来到崩溃的边缘。

这人影皱了皱眉，转身，用严肃的语气对自己的同伴说道：“不能继续被动下去了。”

“卡尔大人进入雁泺城已有一段时间，如今没有任何消息。”

“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做些什么！”

他斩钉截铁，显然已做好了准备。

这几句话在同伴中引起了些许骚动，有人赞同，但也有人提出反对。

“我们的确不能这么被动下去，但以我们的实力，贸然进入雁泺城只是白白送命而已。为了审判邪恶而死我并不畏惧，但若是因此拖累了卡尔大人，那该怎么办？”

这句话说出来，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的实力确实很弱小，起码，和卡尔，以及雁泺城中正在交战的人相比，要弱得多。因为里布里亚市政府并不重视发生在雁泺城的灾难的缘故，跟随卡尔从里布里亚驰援雁泺城的教团信徒只有十几个，且只有三四个是觉醒了要素的，这样的战力，就算想要战斗，也不过是个累赘罢了。

纵然心中不甘，但他们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

“并非如此！”

领头的信徒用沉稳的话语将其他人从颓然中拉了出来，他环顾四周，目光在眼前众人依次扫过，随后，沉声开口，说道：“诸位不要忘了，我们一开始跟随卡尔大人来到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目的？”

众人面面相觑，有的还在迷茫，有的脸上却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领头的信徒也没有打算卖关子，直接开口，说道：“我们来到雁泺城，是为了打破邪教徒的阴谋，净化雁泺城中弥漫的死雾。与邪教徒战斗，只不过是达到这一目的必须要经过的道路而已。”

“但现在，卡尔大人，以及雁泺城中的教团信徒，他们已经代替我们走在了这条道路上。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在这里迷惘。如今死雾还在，我们不能与卡尔大人他们并肩作战，但我们也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他目光越过眼前的教团信徒，落在了队伍最中央，身着纯白色长袍的神圣祷会信徒们。这一次跟过来驰援雁泺的祷会信徒并不多，只有十几个，想要凭借这么少的信徒净化弥漫一整座城池的死雾，需要很精密很细致的布置。

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们了。

远方，黑红色旋涡中烈焰燃烧黑暗翻涌，其中酝酿的力量越来越强大，火山将要喷发，冰山也将要崩溃。灰色迷蒙的死雾被阴沉压抑的天穹所遮掩，并且因为祭祀核心被打破的缘故而有些黯淡朦胧，但它们确实存在，并且依旧笼罩着这座城池。

“现在并非我们等待的时候。”

“你们认为呢？”

他问道。

但其实已无需询问。

同伴们相视一眼，纷纷点头同意，无人反对。

领头的信徒微微颔首，净化弥漫雁泺城的死雾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在净化的仪式开始之前，还需要足够的布置，这将会耗费他们一些时间。他不愿耽搁太久，稍微思考了一下，便开口，打算下达命令。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宛如雷霆在耳边炸响，随后地动山摇，脚下的雪原不住颤抖，积雪从枯树枝上抖落，簌簌一地。

在这剧烈动静发生的一瞬间，他们便同时抬起头，将目光凝聚在不远处的地平线上，只见死寂城池的上方，阴沉压抑的天穹之下，手持烈焰神剑的红莲巨人与深邃黑暗凝聚的黑黯巨兽正不断发出愤怒的咆哮，他们笨重的身躯碰撞在一起，宛如两颗星辰相撞，掀起一阵阵猛烈的气浪，随后强大的力量波动以他们的碰撞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震撼大地，撕裂虚空。

红莲巨人手中的剑贯穿了黑黯巨兽的头颅，而黑黯巨兽则抬起节肢刺入了红莲巨人的腹部，一声声咆哮宛如雷霆不断响起，黑红色的旋涡中散发出可怖的力量，烈焰与黑暗交融，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电蛇游走，风暴撕裂苍穹，压抑到极致的力量不断爆开，不仅在天穹下、城池中，甚至就连他们周边的雪原也发生了爆炸。

这些爆炸制造出了一片片的虚无，这片虚无是空白的一片，其中什么也不存在，在虚无之中他们无法呼吸也无法心跳，甚至无法思考，一旦进入其中，任何人都会在一瞬间走向死亡。它们横在了前进的道路上，成为了无法绕过的阻碍，如果想要净化死雾的话，就不得不经过这片遍布虚无的地带。

显然，这是极为危险的事情。领头的信徒面色微变，随后，深吸了一口气，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见到，从那座死寂的城池中，突兀有一道蓝色的流光冲天而起，恰似人间的流星直冲天际，拖曳出一道绚烂的轨迹，最终，硬生生地插入到两个正在碰撞缠斗的庞然巨物之间，宛如一把锋锐的利剑，气势一往无前！

从那道蓝色的流光上，他们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这股气息虽然比起黑黯巨兽和红莲巨人都要弱小，但却更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既非狂暴焦躁，如濒临喷发的火山；也不是死寂深邃，似将要崩塌的冰山，而是比这两者都更加安稳更加平和的一股气息。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凌厉而不凌人，强大而不强硬。

“那是！？”

他失声，身后的同伴脸上也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

因为，那分明就是卡尔的气息。

名为卡尔的老者，正在战斗。

他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着何为勇气。

哪怕前方如此危险。

“卡尔大人，在战斗。”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也不能轻易退怯！”

领头的信徒回头，对自己的同伴们说道。

语气如此坚定。

虚无遍布的地带，是他们必经的道路。

尽管危险重重，但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的话语。

早在他们决定驰援雁泺——不、应该说，早在他们决定加入教会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有了为秩序献身的觉悟。

而今，正是时候。

顶着压抑恐怖的黑红色旋涡，他们踏上了净化邪恶的道路，背影渐行渐远，在直至天际的死寂与阴霾笼罩下，显得如此渺小，却也如此坚定。

而此时，在雁泺城内，名为卡尔的老者也正迎来他艰难的选择。

或许，一切命运都已注定。

* * *

在以强硬姿态插入两个庞然巨物战斗的下一刻，卡尔便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落在了自己身上。因为他突兀的出现，无论是红莲巨人还是黑黯巨兽，都下意识把部分力量倾泻到了他身上。一瞬间，他的体表好像在同一时刻被无数道凶猛狂暴的利刃刮过，一道道细小而锋锐的伤痕浮现，鲜血从这些伤痕中渗透出来，覆盖了他的衣裳，使他看上去狼狈无比。

卡尔脸上下意识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他现在是介于红莲巨人和黑黯巨兽气势的挤压之下，左边是最极致的黑暗，而右边是最狂暴的烈焰，一边深邃冰寒，一边焦躁炽热，两种截然相反的气势挤压着他，这种挤压不仅是由外而内，同时也是由内而外，体内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翻涌，宣泄着令人欲呕的痛感。

这种痛苦，不止是来自于身体，更是来自于灵魂深处被撕裂一般的感觉。而在下一秒，就连这样的感觉也消逝殆尽，他宛如堕入了深渊一般虚无的世界，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因为他的突然插入，原本，黑黯巨兽和红莲巨人互相平衡的力量对峙被打破，失衡的出现让力量的波动在一瞬间发生了剧烈的爆炸。这股爆炸的发生如此突然，并且如此狂暴，宛如天地的愤怒，在发生的那一刻便倒卷起肉眼可见的呼啸狂风，随即，城池上方的天空因为爆炸而崩溃，浓重的乌云凝成实质宛如巨石坍塌坠落，黑红色的旋涡被撕裂，露出了其后阴暗的天穹。在两个庞然大物的愤怒咆哮之中，风雷怒吼狂啸，地面震颤开裂，一半隆起而一半凹陷，原本就已处于崩溃边缘的城池废墟被分为两半，形成了宛如天堑的特殊地形。

这是灾难发生的景象，是末世降临的征兆。

同时，也是命运正在逼近的步伐。

宛如幻象一般，死寂阴沉的天穹之中突然浮现出一条没有起源亦没有终结的长河，这条长河跨越了整个战场，它从黑红色翻涌的旋涡之中穿过，从崩溃边缘的城池废墟穿过，从爆炸发生掀起的风暴之中穿过。它像是贯穿一切的利剑，又像是连接一切的锁链，穿过了红莲巨人和黑黯巨兽的身躯，既缥缈又真实，既存在又虚无。

唯有处于长河之中的人，才能看到它的存在。

卡尔自然看不到这条长河，但他能看到，在爆炸发生之后，红莲巨人和黑黯巨兽的身躯都在这爆炸而带来的恐怖能量波动之中逐渐淡化乃至走向虚无，它们正在崩溃，乃至消失。作为维持它们存在的力量源泉，激烈战斗的双方显然也并不好受。灰袍的邪教徒吐出一口污秽的血液，直直地往后倒飞而去，他的气息凌乱急促，身躯在恐怖的大爆炸之中显得过分渺小，几乎如同微尘；而另一边，神色凶狠暴戾，眉宇之间杀意浮现的少年同样被风暴席卷着，以极快的速度往地面坠落，他遍体鳞伤，胸口破开了一个巨大的血洞，但气息居然依旧狂暴。

卡尔自然也不能抵挡爆炸掀起的力量波动，但他可以尽量控制自己重伤的躯体往少年坠落的方向飞去，蓝色的流光隐约黯淡，坠落的轨迹歪斜扭曲，其间还夹杂着鲜红的色彩，妖艳诡异。

高度凝聚的力量波动化为森冷的狂风，不断地在耳畔呼啸掠过，卡尔感到自己身上的伤势正因为他强行驱使力量而在不断加重，可他没有选择，他必须阻止那名少年。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帮助那名少年找回自我。

必须如此。

应是如此。

他这么想着，看到少年的面容在自己眼中越来越清晰。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冷风呼啸，雷霆轰鸣，电蛇其间闪烁，天穹下坠落的少年脸上忽而浮现出残忍暴虐的笑容。

卡尔的心骤然一滞，瞳孔猛然收缩。

他听到，那少年轻声开口。

“我说过了啊，老家伙。”

“那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好像杀意终于无法控制，无边浩瀚的冰海包裹了卡尔的身躯，让他急速坠落的身躯居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下一刻，一把剑，宛如划破虚空而来，贯穿了他的胸口。

其上燃烧烈焰，却并非十分温暖，反而冰寒刺骨。

“嗡——”

声声哀鸣，似不甘，似悲哀。

剑在哀鸣。

卡尔的灵魂亦在哀鸣。

唯有眼前的少年在狂笑。

他笑得如此猖狂，如此嚣张，笑着笑着，眼中却忽然有眼泪落下。

那并非是他自己的泪水，而是有另一个意志在操控他的身躯，让他落泪。

少年脸上是快意张扬的表情。

他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身为执念而存在的意义。

但同时，却也纠结、挣扎、痛苦、自责……以及无助。

“挡在我面前的人，都会死在我的剑下！”

“你也一样啊老家伙！”

“呵哈哈哈哈！！！”

他还在猖狂肆意地笑着。

却也在哭着。

还在为自己的杀戮而疯狂。

却也在为此悲哀。

如此矛盾的两面，如此截然相反的人格，却出现在同一张脸庞上，如此诡异。

卡尔嘴角溢出鲜红的血液，他惨笑着，忽而握住胸口哀鸣的长剑。

“你走错路了。”

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