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很感性。

唯一可惜的是，现世是个理性主义者。

阴沉天穹覆压，头顶黑红色的旋涡不断翻滚，森冷狂风呼啸，老者的衣裳在风中猎猎，只是，体表的温度，无论如何都无法比得上此时心中感受到的冰冷。

他眼前仿佛有一双眼瞳，是在暗夜中睁开，用满怀杀意的目光寻找着即将走向冥府的灵魂，要把所有埋藏于此间的回忆与眷恋都抹杀。

最残酷最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弑杀的不是灵魂，而是他们的过往。

无尽的冰海包裹着少年的心，冻结了他所有的情感与理性。纵然烈焰盛情燃烧，也无法给已经冰冻的心带来一丝一毫的温暖。

听他手中长剑，如何哀鸣？

他用莫名悲哀的目光望着执剑相对的少年。

“不要用这种眼看我啊老家伙！！！”

少年低吼，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死死地瞪着卡尔，赤红了眼，像发狂的猛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

“我！不是他！！！”

他几乎是以咆哮的方式说出了这句话。

目眦欲裂，额头上青筋暴突，他已经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意。

卡尔静静地望着发怒的少年，一阵沉默。

名为“唐恩”的少年，其信念来自于名为特蕾西亚的少女。

当这信念固执扭曲到一定程度时，便又成为了执念，因而诞生出眼前的心魔。

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心魔少年的诞生，也可以说是源自于特蕾西亚。

所以，当他听到卡尔的话语时，才会如此愤怒。

少年暴戾的目光定格在卡尔身上，其中凛冽宛如寒冰的杀意令人胆寒。他缓缓低下头，紧握着手中长剑，握得格外用力，好像要把剑折断。长剑发出声声哀鸣，烈焰的锁链却反而缠缚得越来越紧。

卡尔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他甚至有好几次觉得眼前的少年会在下一刻挥动手中长剑，而后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的心脏。他有足够的实力，也有足够的冷酷。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

他的脸上，挣扎与痛苦的神色不断交替，少年时而愤怒，像是要发狂暴走；时而又咬牙，像是在克制自己。他的体内仿佛有另一个意志在与他争斗，抢夺着身体的控制权。卡尔偶尔能从他眼瞳中看到一丝掠过的无助与茫然，但却很快被烈焰燃烧吞噬。如此反复不定，在矛盾之中纠结了大概一两分钟后，少年最终一声低吼，像是把所有的狂怒与暴戾都发泄了出来。

他再次抬头望着卡尔时，眼中依旧是浓郁到凝成实质的杀意，但是，战斗的欲望却消失了，好像被谁用某种方法平息了——不，不能说是平息，只能说是，镇压。

它只是被镇压了，此刻依旧潜伏在少年的脑海深处，并且，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跳出来。

“下次，我会杀了你，老家伙。”

他开口，声音低沉，语气森冷：“这是他给你最后的机会了。”

“嘁！”

他不甘地嘁了一声，没有继续停留和交谈的意思，从卡尔身旁掠过，化为一道深红色的流光，朝着阴沉压抑的天穹飞去。

烈焰燃尽了他身上的鲜血，也成为了他胸中熊熊燃烧的不竭动力。

只要这烈焰不熄灭，战斗就会永远持续。

在少年离去后，卡尔僵硬的身躯才缓缓放松下来，他收敛了心神，伸手一摸，却发现额头上已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入魔之后的少年，其实力已经超越了他。

如果，这种实力不是为了杀戮而存在，那么，卡尔想必会很高兴。

他转身望去，却看到一道黑色的流光从另一个方向飞来，其中裹挟着灰袍的邪教徒，他没有左臂，气息强大但却凌乱，显然是在和少年的战斗中受到了冲击。

两道流光在压抑的天穹之下再度碰撞，掀起一阵阵狂猛呼啸的气浪。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宛如近在咫尺的雷霆炸响，突然爆发出来的强光炫目刺眼却又死寂深邃，令人不敢直视。逸散的力量波动形成了狂暴的旋风，在虚空中刮出一道道细小的裂痕。头顶，黑红二色的旋涡缓缓旋转着，吸收又一次碰撞所爆发出来的惊人能量，其中涌动的力量焦躁狂暴又极致冰寒，宛如火山与冰山的交融，紊乱而不稳定，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达到临界点，然后“轰”的一声爆开。

一黑一红，两道流光就这样在天穹之下一次又一次地碰撞，他们的战斗只是为了杀死彼此，但战斗所带来的余波却形成了如此恐怖宛如灾难的景象。正如同头顶的黑红色旋涡，它其中酝酿的是毁灭与破坏的力量，当其完全爆发时，甚至足以席卷方圆数百里的区域，让这里变成生机灭绝寸草不生的荒芜地带。

卡尔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而坐视不理。

但此刻的他，却无法介入那两人的战斗。

因为他的实力不够。

虽然距离要素巅峰只有一线，但这一线不知卡死了多少人。自古以来，要素巅峰与要素深化的天堑便是不可逾越的，一千个要素深化的强者，也不一定能诞生一个要素巅峰。

即便是隔着老远，卡尔也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在自己身上，宛如巨山，令自己呼吸放慢，心跳变缓，思维也变得迟滞。

仅是交战时爆发出来的压力便让他如此难受，一旦他以强硬的姿态插入两人的战斗，后果可想而知。

他也还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等待。

等待特蕾西亚的到来。

身负勇者传承的特蕾西亚，绝对有足够的实力介入这种层次的战斗，而卡尔也相信她绝对能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完美。

唯有一点，不尽如人意。

自己，真的要让她看到这样的场景吗？

让她看到这样的唐恩。卡尔望着阴沉天穹之下肆意狂笑的少年，目光复杂。从少年身上散发出混乱狂暴的气息，好像愤怒的烈焰，要把世界都焚烧殆尽。和这股气息相比，与他战斗的那个邪教徒身上的黑暗与邪恶反倒并非那么明显。若是遮上脸，卡尔几乎都无法认清哪个才是真正信仰混沌的邪教徒了。

这样的唐恩，显然并非特蕾西亚想要看到的。

正如他对心魔少年所说的那样，特蕾西亚看到如今的他，一定不会很高兴。

她会惊愕，会生气，甚至会很失望。

明明她那么相信唐恩，可唐恩却还是辜负了她的信任。

于是，她脸上的笑容会消失。

甚至有可能再也见不到。

卡尔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绝非危言耸听。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少女失去了她的笑容。那时候，待她极好的爷爷因病去世，她的父亲忙于家族事务，两个哥哥参军历练，家族中其他旁系族人热衷争权斗力，对她的态度要么冷漠忽视，要么阿谀谄媚，这都不是她想要的。那段时间，一向开朗活泼的少女唯一可以依靠信赖的“亲人”居然只有从小照顾她的管家。

这残酷的事实让她脸上的笑容愈渐消失，她变得沉默寡言，每天都待在房间里，对着花园中的花朵与蝴蝶出神。或许，比起所谓的族人，这些花朵与蝴蝶更能靠近她的心。

因为如此，身为管家的卡尔很是焦急，却也无能为力，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少女恢复笑容。直到后来，因为家族的一项任务，少女来到了偏僻的修斯达行省，并在这里遇到了一名孱弱的少年，于是，一切便都改变了。

她脸上重新绽放出了往日的笑容，心情也变得越来越开朗，整个人如同照耀到阳光的花朵，又恢复了生机。在教导少年学剑的过程中，她收获了很多。前者只以为少女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却不知道他也改变了少女的人生。

这两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彼此。卡尔是旁观者，但也是参与者，所以他才更加清楚地明白，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彼此的存在是多么的重要。

因为彼此，他们拥有信念；因为彼此，他们勇敢向前；因为彼此，他们才能紧握手中长剑……他们，不能失去彼此。

卡尔仰起头，阴沉的天穹映入眼中，黑红色的旋涡中，烈焰与黑暗交融翻涌，其中酝酿着最恐怖的力量，毁灭与破坏随时可能到来，而那两人的战斗还在不断将其加速。

当卡尔投去目光的时候，战斗或许已经来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少年遍体鳞伤却依旧猖狂大笑，脸上的表情狰狞暴戾，他感受到了毁灭的降临，同时也在等待毁灭的降临。在他身后，无边无际的深红色烈焰汇聚成一个庞大的身躯，红莲的巨人脸庞模糊，唯有那双瞳孔如此清晰，睁开来时，其中尽是吞吐生灭的烈焰。他手持巨大的烈焰神剑，气势狂暴恐怖，宛如临界点的火山，将要喷发。当他出声咆哮时，熔浆便会裹挟浓烟，带来死亡与毁灭。

与少年相对而立，气息凌乱急促的邪教徒身后，深邃的黑暗涌动，逐渐凝聚为一只巨大的猛兽。这猛兽承天支地，几乎与天穹同高；在它丑陋狰狞的头颅上是无数只诡异恐怖的血色眼瞳，其中散发出来的是杀戮与破坏的冲动；八只完全由黑暗构成的节肢宛如利刃，切豆腐一般刺入了地面，支撑起庞大的身躯；它完全由黑暗构成，体表也被黑暗覆盖，在它四周，多余的光线完全被吞噬，除了黑暗之外无物存在。它就像是最深邃黑暗的冰山，崩落之时，刺骨的寒意便会席卷世界，将所有有形无形之物都冻结。

于黑红色的旋涡之下，红莲巨人与黑黯巨兽屹立对峙，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力量气息一波又一波，宛如海潮一般朝着四周扩散，或者狂躁炽热，或者深邃冰寒。整座雁泺城都被笼罩在了这两股截然相反却同样强大的气息之中，仿佛被火山与冰山夹着，在矛盾的夹缝间逐渐崩溃坍塌。

天穹亦是感受到了什么，掀起狂暴呼啸的旋风，电光如蛇在黑红色旋涡中来回游走，沉闷的轰雷不断响起，酝酿出低沉压抑的气氛。无论是早已死去的幽魂，亦或是侥幸逃脱的生者，都在此时感受到了灾难的到来。幽魂发出凄厉的哀嚎，却怎么也无法逃脱死雾的束缚；生者匍匐祈祷，但终归无济于事。

一股阴影，死亡的阴影笼罩了所有人。

除了卡尔。

已经没有时间给自己犹豫了。

他想着，叹了一口气。

几乎是同一时刻，红莲巨人和黑黯巨兽在各自主人的驱使下，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咆哮，声音刺耳尖锐却又浑厚响亮，好像要划破人的耳膜，震撼人的脑海。下一刻，他们拖着笨重的身躯动了，数百米的距离以他们的体型来说不过短短一瞬，在时间好似凝滞住的那一瞬间，两个庞然大物碰撞到了一起，霎时间地动山摇，地面崩裂出一道道深邃的裂缝，红莲巨人手中的烈焰神剑贯穿了黑黯巨兽的头颅，而黑黯巨兽的节肢则刺入了红莲巨人的腹部。先是一阵突兀诡异的死寂，仿佛世界也被这次碰撞所震慑。死寂过后，火山喷发，冰山崩裂，熔浆裹挟浓烟，黑暗带来冰寒，雷霆轰鸣咆哮，电蛇闪烁游走，风暴撕开了天穹降临人世，黑红色的旋涡中释放出无数道强大的力量波动，在一瞬间席卷整座城池。于是，地面崩溃下陷，废墟化为齑粉，焦躁狂暴又死寂深邃的气息搅动着整个雁泺城，好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将其翻来覆去。压缩到极致的能量在城市中、天穹下乃至于城外的雪原中不断爆炸，制造出一片又一片虚无的地带。以雁泺城为中心，方圆数百里的区域都好像末世降临，来到了覆灭崩溃的边缘。

而在这灾难般的景象之中，却有一道蓝色的流光飞起，速度飞快，如同人间的流星，朝着最中央的战场飞去。

与怒吼咆哮相互争斗的红莲巨人以及黑黯巨兽相比，这道流光显得如此渺小。

可是，依旧无所畏惧，仿佛无需畏惧。

下一刻，这道流光，宛如长剑，硬生生插入了两个庞然巨物之中！

于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