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意志在抗拒着什么。
大抵,是在抗拒所谓的命运。
忽然的一阵悸动让特蕾西亚的身影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她在这阵突如其来的悸动之中握紧了手中龙剑,眼眸微眯,身上一瞬间爆发出一阵凌厉的气势。
这气势宛如利剑,刺穿虚空,直指云霄,以特蕾西亚为中心,将四周的空间包拢。在这片区域内,无数无形的剑气来回纵横,将萧瑟的草木、飘落的细雪乃至森冷呼啸的狂风都斩断切割成细小的碎屑。
世界宛如凝滞,好像时间也停止了流逝,任何有形无形的事物,在勇者的强大力量面前都只能瑟缩敬畏,不敢轻易逾越。
眼前模糊出现一副画面,那是在深红蔓延的红莲火海之中,黑发黑眸的少年站立着,面无表情,目光空洞,没有焦距,其中没有半分理性闪烁的光芒,给人的感觉是,眼前的少年已经死去,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他的一具躯壳。
特蕾西亚停在高空之上,静静地望着这模糊的画面,神情逐渐变得淡漠。
下一刻,她举起剑,毫不犹豫挥出,宛如巨龙的长剑在虚空中划过一道绚丽的银芒,随即,画面被一分为二,如将熄的微弱火光一般逐渐扭曲,最终,缓缓消散。
“不要妄想用这种方法迷惑我。”
她语气冰冷:“我相信唐恩,正如他也相信我。”
“无论怎么样的困难,怎么样的险境,他都绝不会轻易屈服。”
“这是你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事情。”
她不知道是在和谁交谈。
只是,恍惚间,虚空中确实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回应声。
那声音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淡漠如同万古不化的寒冰,和特蕾西亚刚刚的语气有些类似,却又截然不同。如果说特蕾西亚冰冷的语气是因为知道“它”的性质以及来历的话,后者的淡漠则单纯是因为“它”是超脱了所有秩序生命的想象,乃至于超脱了秩序本身的存在,如同故事中高高在上藐视万物的神明,它没有感情,也没必要拥有感情。
“它”甚至高于所谓的神明,是宇宙最根源也最本质的状态,最初最古的秩序来源于它,最深最恶的黑暗也来源于它;从法则的角度来看,它在这个宇宙中享有至高无上的荣光与神圣,但从秩序的角度来看,它的存在便是一切亵渎与邪恶的源头,是必须被消灭的存在。既然它如此特殊,那么自然没有必要在由它衍生的“秩序”面前表现出任何情感的特征。
那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它”便是混沌。
名为特蕾西亚的少女,身为当代勇者的少女,正在与混沌对话。
事实上,不止是她,历代勇者,都曾经与混沌对话过。
这看上去很不可思议,但确是事实。
混沌的声音淡漠没有起伏,宛如宇宙根源的意志,高高在上地俯视所有生命与非生命的存在。当然,基于它的性质与来历而言,这样的高高在上或许并非是一种贬义的形容,只能说事实如此。
从混沌口中说出来的话语是秩序生命所无法理解的,普通人只能听到模糊嘈杂而又混乱无比的一堆杂音,想要从这些杂音中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实在是很困难。更何况混沌的目的终究是让秩序回归根源,因而凡人的心智与理性也会在它的话语中被逐渐侵蚀腐化,时间越久,这种侵蚀与腐化也就越明显,但那是针对外人而言,于被侵蚀腐化的凡人本身,他们察觉不到任何异样。
来自噬虚教派的邪教徒无不声称自己是因为听到了混沌的声音,领悟到了宇宙最本质最根源的法则,所以才决定加入噬虚教派,帮助秩序回归到它本应存在的状态。
混沌的声音,被护剑教团以及神圣祷会称之为,亵渎之音。
但身为秩序最坚定不移的拥护者,勇者是不可能被侵蚀的。
他们与混沌的对话,更多的原因是无法回避。
没错,这是施加于艾因罗贝迪亚血脉之中的诅咒,是继承了勇者身份后的必然命运。
同时,也是对他们意志的考验。
“放弃你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吧。”
“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理解。”
“我们身为秩序。”
“而你,身为混沌。”
特蕾西亚如是说道。
虚空沉默了一阵,而后,混沌再次开口,不知道说了什么,话语在外人听来杂乱无序,没有意义,但特蕾西亚却好像听明白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说过,我相信他。”
“从始至终。”
这是无需详细说明,仅是存在而已的事实。
“无论如何,这都和你无关。”
“你只需要乖乖等着被消灭就够了。”
丢下这么一句和唐恩印象中的她性格截然相反的话语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收敛散发出去的凌厉气势。
于是天地不再停滞,时间恢复流转。
少女的身形化为一道流光,朝着远方掠去。
眼前,不断翻涌的旋涡阴沉而压抑,其中汹涌燃烧的烈焰与极致深邃的黑暗逐渐映入蓝色清澈的眼瞳。
大抵,抗拒命运的所有意志,最终都会迎来同样的结局。
无论你是否相信。
* * *
一阵激烈如火山喷发星辰陨落的碰撞之后,两个身影化作一黑一红两道流光呼啸飞出,重重地摔在了城池的废墟之中,溅起一片弥漫的烟尘。当卡尔看到深红色流光包裹的那个身影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心中不安的预感终于在此刻成为现实。名为唐恩的少年,狼狈不堪地倒在了一片断瓦颓垣里,他身上伤痕累累,胸口破开了一个巨大的血洞,鲜红色的血液簌簌流淌,在焦黑的地面上汇聚,又沿着地势淌下,看上去妖艳诡异。他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扶着一块倾倒的巨石,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尽管身受重创,但脸上居然依旧带着猖狂肆意的笑容。
“呵哈哈哈哈哈!!!”
“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所谓的混沌、所谓的十罪——”
“不过如此啊!!!”
他仰头狂笑,手中神剑附着燃烧的烈焰,宛如炽热的锁链,一头缠绕剑身,另一头缠绕他的手腕,将二者牢牢地链接到了一起,无论哪一方想要挣脱,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种紧密相连的关系,在以往看来是最深刻的羁绊,而现在却只是一种束缚。
对剑的束缚。
卡尔眉头直皱,他隐约听到声声哀鸣,那是少年手中的剑发出来的哀鸣声,似是悲哀,又似是痛苦。
无论如何,都可以知道,被现在的少年握着,对那把剑来说,并非是一件好事。
同为剑士的卡尔,自然也明白那把剑现在的感受。
他握紧手中长剑,往那名浑身浴血的少年飞去,越是靠近,便越是能感受到,从其身上散发出来的狂怒与暴戾的气息,他眉宇之间的杀意如此明显,简直浮于表面。看上去,好像非要把周围的事物都摧毁,把活着的生命都杀光,才能得到满足,这种宛如无边冰海一般冷酷而浩瀚的杀意几乎要把卡尔的心神都吸收吞噬。
老者心中一凛,意识到,名为唐恩的少年身上,必然发生了某些事情,让他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因而,才会发生那么剧烈的变化。
简直就和换了个人似的。
他落在少年面前,目光近距离地在他身上扫过,然后,微微摇头,心中叹了一口气。
不能说是简直,应该说,就是换了个人。
当面对面之时,他才能感受到少年人格的变化,明明外貌、身躯与灵魂都一般无二,但人格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已经不能把现在的少年和以往的“唐恩”画上简单的等号。
他们是同样的人,却也是不同的人。
“你走错路了。”
他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头顶阴沉压抑的天穹,目光严肃,语气认真。
“嚯?”
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老者,少年歪了歪头,眼眸深处有血色翻涌。
他的神情,好似饶有兴致,打量着卡尔的目光中,杀意频繁闪烁。
“我认得你啊,老家伙。”他嘴角咧开讥讽的微笑,弧度很轻微,但表现出来的不屑与嘲讽却很明显:“对那家伙来说,你好像也是个很重要的人啊。”
卡尔略微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那家伙”,应该是指唐恩。
真正的唐恩。
果然,眼前的少年是与唐恩截然相反的人格,或者应该说是他的反面。
一个信念,一个执念。
其中差别,有如天渊。
卡尔心中想起了麟泷古国的某些记载,顿时了然。
“你入魔了。”
他缓缓开口,说道:“这不是正确的道路。”
“正确的道路?”
少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如果你是为了找我说这个,那大可不必。”
“我的确入魔了。”
“但那又如何?”
“我便是魔,是他的心魔。”
“这条道路,对我而言,才是最正确的道路。”
也是,他存在于此的意义。
“老家伙,我劝你早点离开我的视线。”
“凡是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都要死在我的剑下。”
“机会可只有这么一次啊!”
他说罢,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径直从卡尔身旁走过,无视了他的存在。
胸口的血洞依旧在簌簌淌血,但他神色却始终淡漠,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感受不到痛苦。
直到,卡尔轻声开口,说道。
“看到你这样子,小姐一定不会高兴的。”
下一刻,少年的脚步骤然停滞。
脸上淡漠的神情一瞬间如雪山崩塌,很快被狰狞与暴怒所取代,他身上猛然爆发出一股狂暴凶猛的气势,像是发狂的野兽,要把四周的一切都摧毁。
他转身,目光定格在卡尔身上,其中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给我闭嘴!”
他举起手中长剑,剑尖闪烁寒芒,正对着卡尔的心脏。
一股寒意,由上至下将卡尔包裹。
“老家伙。”
“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那就——”
少年目光冰冷,一字一顿,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杀意:“给、我、闭、嘴、啊!”
十分突兀地,他陷入了愤怒之中。
因为,唯有她,是心中的禁忌。
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他”。
都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