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或许确实死了。
但也或许,并没有死。
他只是以某种很奇怪的状态存在着,在那片燃烧的红莲火海之中。
灼热滚烫的烈焰炙烤着他,他的身躯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有几分虚幻,这很正常,因为现在的他只是一个灵魂。
而非真实存在的人类。
少年面无表情,目光涣散,瞳孔空洞没有焦距,呆呆地盯着眼前的火海,烈焰映照在他黑色的眼瞳中,那刺眼的光芒也未能让他回过神来,唯有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他的眼睛才会重新闪过理性的灵光,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好像活过来一样,不再呆板木讷。
四周,汹涌燃烧的火海之中时不时晃过几个人影,而后是细碎的交谈声。这些人影和声音组成了模糊朦胧的画面,在烈焰中影影绰绰,时不时扭曲,似乎下一秒便会消逝。
唐恩眼中神采的变化,便和这些扭曲模糊的画面有关。
当他看到画面之中,有着和他一样外表的少年用手中长剑指着白发的猫人少女,脸上露出森冷残酷的笑容时,他忽然动了动,抬起头,目光死死地定格在画面上,火焰映照入他的眼瞳,跃动着,折射出点点金红光辉,却不像是映照出来的事物,反倒像是原本就从他眼睛中燃烧起来的火焰。
他眼眸中闪烁异样的光芒,连带着,那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也变了神情,变得严肃、坚定、决绝,或许还带着些许执拗。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嘴唇微动,似乎开口说了些什么,但却没有发出声音。
画面中,那与他一模一样的少年眼中闪过些许不耐和暴戾,他似乎是冷哼了一声,而后移开了目光,手中长剑也不再指着猫人少女的心脏,这种态度,就好像无可奈何之后的暂时屈服。
唐恩见到这一幕,才缓缓收回了定格在画面上的目光,低下头,神情恢复了漠然。
眼神也是一片空洞,没有焦距。
谁也不知道,这双黑色涣散的眼眸,此刻正在望着什么。
或许,那将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只要少年无法离开这里,它就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这片火海、这个世界,宛如囚牢,将他束缚囚禁在了这里,火焰是最醒目的线条,清晰地给他划分出牢笼的界限,在这牢笼之外,现世所发生的一切,都已和他无关。
但是,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也并非那么绝对。
命运是很奇怪的东西。
有些事情,虽然被注定,但也还存在转折。
更不要说是,你的命运,已被截断。
* * *
雁泺城,已有的命运依旧在不断纠缠,产生新的分支。
“呵哈哈哈哈哈!!!”
激烈的战斗始终充斥着心魔少年猖狂肆意的笑声,它在战场上回荡,钻入每个人的心底,一如梦魇,驱之不散。
哪怕是深黯,也被这样的笑声弄得有些烦了。
他实在无法搞清楚心魔的逻辑,他可以理解秩序生命为了所谓秩序而做出来的各种愚蠢举动,但却无法理解同为“混沌”的心魔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他的思维如此清晰却也如此混乱,所做的事情如此明确却也如此模糊,对待秩序与混沌的态度如此坚定却也如此反复……这个家伙,简直就是各种扭曲矛盾的性格糅合在一起而形成的怪物。
简单来形容的话,就是理性而疯狂。
在与他的战斗中,深黯也逐渐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用一般人所理解的概念——无论是名为“唐恩”的少年坚持的秩序也好,亦或是他代表的混沌也好,都无法将其说服。
和其接触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件,那就是战斗,然后死亡。
不是你死,便是他死。
然而,你死了并非结束,因为他还会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只有他死了,这种看上去毫无意义的战斗与杀戮才会迎来终结。
这和他一开始所说的,一模一样。
单纯只为了杀戮而生的怪物,确实是那人类少年的反面。
一个为信念驱使,保护他人;一个为执念驱使,弑杀他人。
前者的信念有多么纯粹,后者的执念,就有多么深厚。
正因为执念如此深厚,所以,才可以无视一切,只为自己而战。
“啊哈哈哈哈哈!!!”
“来啊!继续战斗啊!!!”
“让我看看啊!”
“你所谓的、混沌的力量啊!!!”
少年狂笑着,不断挥动手中长剑,甩出一道道深红色的剑芒,撕裂虚空,燃烧万物,令整个战场的温度都上升到了极点,就好像置身于火山口,灼热滚烫。
深黯面无表情,身形接连闪烁,躲开了几道剑芒,却还是被其中一道击中了肩膀,留下一道狭长的伤痕。伤口发出“嗤嗤”的声音,似乎被点燃,却又在一瞬间被黑暗扑灭,只留下一片无法愈合的焦黑。
极致的执念,极致的烈焰。
藏在灰袍之下,枯槁的手指轻弹,顿时,无数黑暗涌动着自灰袍下扑出,如同一只只饥饿的猛兽扑向少年。后者却没有与深黯一样纵身闪躲,而是迎着黑暗的冲击,直直地撞了上来。有一部分黑暗在还未接触到他的时候便被他身上包裹的烈焰焚烧为灰烬,但更多的黑暗却在之后涌了上去,将他的身躯整个淹没。
浓稠翻涌的黑暗之海中,少年逆流而上,宛如一颗深红色的流星朝着深黯飞来。他的身躯不断被黑暗侵蚀,身上的伤口中流淌出来的鲜血逐渐带上了些许污秽的黑色,但他却完全没有在意,只是始终把目光定在了深黯身上,那目光像是猛兽在看着猎物,竟让深黯也产生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心魔少年本可以避开他的攻击的,但他没有,因为那样会使他进攻的节奏被打断,他宁可让身躯被黑暗侵蚀,也不愿让自己的进攻出现一分半秒的停滞。
这种举措疯狂无比,哪怕再冷酷对自己再狠的人也不敢轻易做出来,但少年却这么做了,因为他不是人,而是心魔。事实上,现在他身上绝大部分的伤势,都是因为这种悍不畏死的战斗方式而造成的。
当然,对于深黯,也是一样。
凭着这种可以说是自残的方式,少年在转瞬之间突破了黑暗之海的封锁,一跃而出,狂笑一声后,身形朝着高空飞去,又在即将触碰到黑红二色天幕的最高点突然顿住,下一秒便急速坠落,宛如流星,来势汹汹,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绚烂轨迹。
天幕翻涌,燃烧的红与极致的黑融合在一起,宛如将要喷发的火山与将要崩落的雪山被硬生生糅合成一座高山,倒扣在高空之上,既灿烂炫目又冰寒刺骨,阴霾与死寂、焦灼与狂躁笼罩着整片战场,令人心中产生了极度危险的预感。深黯下意识抬头,那一瞬间瞳孔收缩,他心念激动,驾驭无穷无尽的黑暗,笼罩在他面前。
坠落的流星如剑,凝聚的黑暗如盾,剑与盾的交锋,必不可能是平和软弱的,唯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倒卷吹袭的气浪、狂暴怒吼的风暴以及刹那间爆发出来的强大气势可以用来形容这样的交锋。当以上种种全部发生时,天地一下子像是被一块黑红色的幕布遮住了,变得阴沉压抑,所有人的眼中都是这既刺眼又深邃的色彩,恰似轰雷到来之前闪烁的电光,占据了每一个人的视线。
这样宛如世界末日到来的场景甚至传递到了数百里外,让远离死城的人们也看到了这恐怖的一幕。他们纷纷呆滞在原地,发出迷茫而无助的声音,似乎看到了风暴雷霆、火山喷发这样无法抵挡的自然天灾。
“咔擦——”
宛如玻璃破碎一般,这是虚空被强大气势挤压,裂痕逐渐扩大,不堪重负甚至就要崩溃而发出来的声音。与此同时回响耳边的,还有交替响起的沉闷轰鸣声、烈焰压缩到极点后的爆炸声、流星坠落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呼啸声……这种种声音汇聚在一起,疯狂邪恶又狂躁不安,让听到的人头痛欲裂,耳膜几乎都要被撕开。
这些声音,是破灭的音符杂糅在一起奏成的毁灭交响,又好像黯淡的希望在光辉失落之后苟且的乐章,从中可以听到毁灭、破坏、憎恶、仇恨……等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疯子正在试图毁灭所有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
而那个疯子——
“是我啊!!!”
“要杀死你的人,是我啊!!!”
“呵哈哈哈哈哈!!!”
少年的身躯在交锋带来的末日景象中掀起一阵阵狂暴的力量波动,他猖狂肆意地大笑,手中,被烈焰锁链缠缚着剑身的神剑发出声声哀鸣,然而,在这毁灭与破坏的乐章里,却也只是最不起眼的那个音符罢了。
少年没有听到,咬着牙关与少年对峙的深黯也没有听到。
唯有一个人,她听到了。
应该说是,再次听到了。
她听到了这声哀鸣,并因此知道,米斯特里尔,正在感到悲伤。
为主人的逝去而悲伤。
银发红瞳的魔女站在小小的墓园中,仰起头,目光透过包裹杂糅着各种色彩、有风暴席卷烈焰翻滚黑暗汹涌、被无数强大的力量波动搅得乱七八糟的天穹,看到了站在战场最中心的少年。燃烧的红与极致的黑、灿烂炫目与冰寒刺骨、阴霾与死寂、焦灼与狂躁……来自烈焰与黑暗的两股不同力量混合,黑红二色天幕缓缓凝聚为一个巨大的旋涡,压在了他的正上方。
准确来说,是压在了整个雁泺城的上方。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心中轻叹一口气。
一切,都因为他而起。
因为那名为“唐恩”的少年。
因他的成功。
也因他的失败。
名为唐恩的少年,既成功了,又失败了。
这便是,一切的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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