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红宝石一般的眼瞳落在少年身上。

后者面色平静，握着剑的手虽紧，但却没有半分颤抖。

这证明他心意已决。

不知为何，冬妮娅心中忽然叹了一声。

今天一天，她叹气的次数比过去都要多。

而原因，居然是为了眼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少年。

这多少有些滑稽，也让她感到迷茫。

她缓缓开口：“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在签订契约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和你说清楚。”

“所谓的力量，是有极限的，不仅是对你，对于我而言，也是一样。”

“我能够给予你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很有可能，哪怕你得到了这股力量，撑过了反噬，没有暴走，得来的力量也不足以让你击败眼前的敌人。”

“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意思是，只有很少的可能性，他可以击败深黯。

更大的可能，却还是无法战胜他。

“无所谓。”

少年轻笑着，摇了摇头，转头，望向不远处包裹在黯淡光芒之中的猫人少女，眼中的神采一瞬间变得格外柔和：“只要，能够为她争取到一些时间，那就够了。”

如果不是轲，他早该死了。

用本应逝去的性命，来换取那位少女耀眼灿烂永不黯淡的光芒，这不是很划算的事情吗？

他是这么想的。

但是，你又怎么知道，那猫人少女便会心甘情愿弃你而逃呢？

魔女想着。

一向聪明的人啊，偶尔，也会犯一些可笑的错误。

她托着天秤，轻声开口：“那么，以黄金天秤莱铂洛的名义——”

“契约成立。”

#第一次签订契约的时候不同，这一次的契约，并没有很大的动静。

象征公正法则的神器，黄金天秤莱铂洛的两边托盘高度持平，其上各托着一团金色灿烂的光辉。在冬妮娅说出契约成立的话语之后，两边的光辉于是凝聚到一起，“代价”与“回报”相互交融，在公正法则的见证下，完成了“契约”的书写。

融合起来的光辉一分为二，一半飞入冬妮娅体内，另一半则化为星星点点的光芒碎屑，包裹着唐恩的身躯，缓缓地与他的身体交融，从他的五官、四肢乃至每一个毛孔渗透进入，在悄无声息之间释放出强大的力量，改变他原本的肉体。

血液被炙烤、肌肉被撕裂、骨髓被敲碎……唐恩的身躯上下无一处不传来剧烈的疼痛，他感觉整个人都快要崩溃，化为肉眼无法望见的灰尘粉末。但痛苦传来后的下一秒，渗透入他体内的光芒碎屑便会凝聚出新的血液、新的肌肉与新的骨髓，重构他的肉体。

在不断重复的崩溃与重构之间，天秤魔女给予他的力量缓缓与他的肉体交融，游离在静止世界之中的火之要素此刻躁动不安，如同喷发的火山一般狂暴，不断地往唐恩体内涌去，甚至在虚空中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见的深红色旋涡，而旋涡的中心，正是唐恩。

少年的体内，逐渐有深红色的烈焰冒出，宛如红莲绽放，生灭不息，最终，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内。

第一次签订契约时候一模一样的情况，若是硬要说有哪里不同的话，大概就是传递过来的力量比那一次更加强大，因而痛苦也比那一次更加剧烈了。

然而，和上一次不同，哪怕是面对这样剧烈的痛苦，少年也没有出声叫喊过，他只是缓缓蜷缩身躯，紧紧抱住他的剑，咬着牙关，脸色苍白无比。干涩的嘴唇被他咬破，血液渗出，额头上，也有豆大的汗珠缓缓流下。但下一个瞬间，血液与汗珠便都被深红色的烈焰吞噬，蒸发虚无。

这正是强大的要求，既不能感到痛苦，也不能感到疲倦。

一旦你感到痛苦，感到疲倦，那么，你便会被力量一脚踹开，从此，再也无法得到它的青睐。

少年深知这一点，所以，哪怕崩溃与重构的过程如此痛苦，他也没有像上次一样发出狼狈的惨叫。

甚至，连一声闷哼都没有。

他在忍受，在成长。

自始至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疲倦，都被他连同血液与汗水一并，艰难地咽入了腹中。

或喜或悲，唯他自知。

天秤魔女貌似淡漠的目光在唐恩身上一扫而过，后者身处深红色旋涡的正中心，整个人都逐渐被红莲的烈焰所吞噬。

然而，看到她的目光时，少年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个极为勉强的微笑。

他微微张开口，艰难地从牙缝间挤出了几个字。

“谢、谢、你。”

“冬、妮、娅。”

一字一顿，咬字清晰，似落下的雨点，又好像清脆的音符，打在了她心上。

又开始叫自己的名字了吗？

人，真是奇怪的生命啊。

魔女想着，眼眸中有迷惘一闪而逝。

她转身，黑色长裙拉出一道模糊的残影。

许是为了遮掩什么，她的身形很快变得虚幻，最终，彻底消失。

在她默然离去的背影之后，是少年释然而感激的眼神。

下一秒，红莲绽放，深红色的烈焰，彻底将他的身影吞噬。

力量的考验，此时正要开始。

究竟是奋力一搏最后抓住仅剩的希望，亦或是擦肩而过在无助与绝望之中堕落？

冥冥中一条长河浮现，却又被流星截断。

早有定数的命运，在此刻失去了定数。

少年的心，沉向最深的烈焰。

* * *

梦境是诡异离奇的虚幻，却也是预见一切的真实。

唐恩行走在蔓延着深红色火焰的海洋之中，依稀回忆起什么。

第三次来到这里。第一次是在凡纳伊的战役结束，他觉醒要素之后；第二次是在伏断山脉与噬虚教派的邪教徒战斗，他以灵魂为价与魔女签订契约的时候。那两次，他梦到的都是同样的事情。

红莲烈焰的海洋之中，自己的肉体与灵魂一分为二。

肉体站在现世，灵魂立于虚无。

他们隔着燃烧的火焰，四目相对，都从黑色的眼眸中看到了彼此的存在。

到最后，肉体缓缓朝他举起手中的长剑，剑尖闪烁寒芒，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划破虚空，最终，覆盖了灵魂的整个视线。

他手中的剑，杀了他的灵魂。

这正是梦的内容，如此荒诞滑稽，却没由来地让唐恩产生了几分恐惧。

因为，现在的他，确实看到，火海之中，一名与他有着同样面容的少年，正静静地望着他，在少年手中，还握着一把熟悉的长剑。

那是他的剑，可如今在他手中。

他会杀了自己吗？

就像梦到的那样。

唐恩心中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一点。

下一秒，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年脸上忽而浮现出笑容，令唐恩悚然而惊。

那少年的笑容，张扬、嚣张、甚至有几分狂气，和平时他的内敛与温和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我不会杀了你的。”

那少年说道，声音有些刺耳，笑容更是在一瞬间变得戏谑：“我为什么要杀你呢？”

“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完全没有。”

“我还需要你。”

“正如同，你也需要我一样！”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唐恩看在眼里，不知为何有些心悸。

他从少年的眉宇之间，看到了毫不隐藏的暴戾与疯狂。

他是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存在。

如果说自己是想保护他人，那么，他就是想杀戮，想破坏，想毁灭。

这样的人，实在太过危险了。

“我不需要你。”

唐恩说道。

“不需要我？”他一下子提高了语调：“你确定吗？”

还未等唐恩回答，他便尖锐地叫道：“不可能！！！”

“没错！！！”

“你！不可能不需要我！！！”

“不是吗？”

“呵哈哈哈哈！！！”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如此癫狂，竟像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疯子。

“为什么？”唐恩皱眉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啊！”

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你需要力量，不是吗？”

是的，唐恩需要力量。

很需要力量。

“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

他眯起眼，其中闪烁着令人胆寒的杀意：“我就是你的力量。”

“比你现在那可笑的力量强大数倍乃至数十倍的——”

“力量！！！”

他猛地往前一步：“你想要力量，对吧？”

“那就让我出去吧！”

“以前你不需要我。”

“可是现在。”

“你不得不需要我！！！”

他怒吼，咆哮，好像被囚禁了数十年的罪人，此刻终于有了重获光明的机会。

如此迫不及待。

他说得对。

唐恩的确需要力量。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对他说不要，别听他的话；但也有另一个声音在对他说，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去拯救自己想拯救的人？

这句话，令唐恩默然。

少顷，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仅此一次。”

他迈出脚步，少年亦迈出脚步，好像早有预料，笑容嚣张狂妄。

两人相对而行，最终擦肩而过。

唐恩站在了少年原本的位置上，而少年站在了唐恩原本的位置上。

两人转身，再度四目相对。

少年忽然开口，语气嘲讽。

“你还真是天真啊！”

“说什么仅有一次，莫非还在抱着侥幸吗？”

“从你点头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应该知道的啊！”

“没有下一次了啊！”

“我会用剑把所有人都杀死，而你，就抱着心中的侥幸，溺死在你的火焰里吧！”

“到下一次、下下次、再下下次……乃至，永远！”

少年的笑容变得残忍。

他举起剑，四周，深红色的烈焰汇聚过来，将他的身躯包裹。

唐恩始终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半分动作。

在被烈焰完全包裹的最后一刻，少年忽然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唐恩看着他的口型，很轻易就看出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

我就是你。

信念的反面是执念。

而你的反面，就是我。

下一刻，红莲散去，烈焰之中的身影消逝无踪。

唯有唐恩，默默地站在火海之中。

许久之后，他缓缓闭上眼，嘴唇微微张开。

“对不起。”

声音细弱，很快被烈焰撕碎。

也不知道，是在和谁道歉。

* * *

虚空中，银发红瞳的魔女背影一滞。

她眼帘低垂，用阴影遮住了眼眸中的万千思绪。

少年成功了。

却也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