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都好像静止，四周的景象——无论是蔓延的黑暗还是森冷的狂风、无论是林立的墓碑还是萧瑟的草木，此刻都褪去了原来的颜色，凝固为了同一种色彩，那是一种极为模糊，印刻着岁月沧桑的色彩，就好像故事书中，泛黄纸页上描绘的画面，令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在心中产生一种不由自主的怅然。

在这样隐约隔绝于现世的世界之中，唯有唐恩和冬妮娅的存在是鲜活的，他们像是故事之外的人，但此刻却站在了故事之中。

银发红瞳的魔女托着黄金的天秤，静静地站在少年面前不远处，望着他，黑色长裙的下摆在静止的世界里无风而动，拖曳出黑色的残影。

如此刺眼的色彩，倒映在少年眼瞳中，与他的瞳色融为一体，彼此没有界限。

在唐恩平静而深邃的眼神注视下，天秤的魔女缓缓开口，又重复了一遍。

“人类的少年啊。”

“你为何呼唤我？”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但或许，还隐藏着某些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犹豫。

少年轻声开口，说道：“我想签订契约。”

“我需要力量。”

“所以，能否与我签订契约？”

声音很低，似乎少年自己也不愿意说出这样的话。

魔女目光闪烁，望着眼前的少年，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不知为何，她倒宁愿相信，那是另一个意志以少年的身躯说出的这句话，可少年清澈的眼瞳告诉她，这确实是他的本意。

眼前的景象如此熟悉，就好像很久之前——又或许是不久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那是在破败的神殿内，烈焰焚天，魔将的分身猖狂嚣张，同伴的性命危在旦夕，少年对着黄金的天秤，许下誓言，以自己的灵魂为价，获得了保护他人的力量。

那个时候，是她蓄谋已久，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布局，才逼迫少年签订了契约，而如今，却反了过来。

主动提出契约的人，变成了他。

这样奇特的转变，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冬妮娅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她并非真正的神明，所以，也会有无法理解的事情。

比如，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在唐恩呼唤的时候回应他。

明明可以置之不理，任他在绝望与无助之中走向死亡，然后收获他的灵魂，那强大而纯粹的灵魂。可是，当她听到少年平静得令人有些心疼的呼唤之后，心中却泛起了某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当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出来，来到了少年的面前。

抬起眼时，正好对上他清澈的黑色眼眸。

“是为了救她吗？”

冬妮娅微微扭头，目光在猫人少女身上一扫而过。

她也被印刻在了泛黄的纸页之中，成为了故事的一员。

虽然拥有光芒，但此刻已失去光芒。

唐恩有些怔神，没想到天秤的魔女会问他理由，愣了一会后，点头，低声道：“为了做得更好。”

不仅仅是做到自己原本就应该做到的事情，同时，也应该做到自己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这样，才可以说是，拼尽全力。

“原来如此。”

冬妮娅收回目光。

“可以吗？”

少年的眼神有些紧张。

可以吗？

当然可以。

契约本就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唯一需要遵守的，也不过是一个等价交换的原则罢了。

但是——

“你确定要签订契约吗？”

冬妮娅尽量维持自己的语气如平时那般淡漠，但说出来的话还是暴露了她心中真正的想法：“你现在的身体，支撑不住太过强大的力量，可能会崩溃。”

“就算勉强支撑下来，也有很大几率因为过量的要素注入而导致暴走，失去自我意识，成为只知破坏与毁灭的猛兽。”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这么做吗？”

她望着少年，试图从他眼中看到一丝的退缩或犹豫。

哪怕只有一丝丝，也足以让她改变自己对他的看法。

然而，并没有。

或许，少年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畏惧。

一直以来，他所经历的战斗，有迷茫、有无助、有绝望、有孤独、有愧疚、也有后悔……但唯独没有畏惧。

少年只是因为魔女突然的关心惊讶了一下，而后，很快，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他摇了摇头：“没关系。”

“只要能有一点点的机会，就足够了。”

“更何况，这不正是你所期待的吗？”

“哪怕我就此死去，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并且，还可以得到我的灵魂。”

“不是吗？”

他似是无意般问道。

冬妮娅的心忽然跳了一下。

少年不知道的是，若她真的是这么想的话，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她便有机会将他的灵魂收入囊中了。

可惜，他不知道。

也还好，他不知道。

“所以，我还是想签订契约。”

“拜托了，天秤的魔女阁下。”

少年很认真、也很诚恳地请求道。

冬妮娅沉默了一阵，却忽然笑了。

尽管只是嘴角略微勾勒出些许若不细看绝难发现的弧度，而且又一闪而逝，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笑了。

这个笑容的意味是什么，连冬妮娅自己都不知道。

或许是讥讽，或许是嘲笑，或许是不屑……她用一切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情绪去解释这个笑容，但怎么都解释不通。

她想着。

明明刚刚呼唤自己的时候，叫的还是自己的名字；结果现在，需要自己帮忙的时候，便用上了尊称吗？

所谓人类，到底是什么样的生命呢？

她不明白，只是缓缓举起手中的黄金天秤。

在模糊淡化，仿佛成为背景的世界中，唯有这天秤上反射出来的金色光芒如此灿烂，如此耀眼。

“签订契约，自然可以。”“但是，不要忘了，契约的原则。”

等价交换。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来交换。

这是公正的法则注视之下，万事万物亘古不变的原则。

一旦违背了这个原则，连神明都会受到惩罚。

“你想要得到强大的力量，足以使你战胜眼前的敌人，拯救自己的同伴。”

“那么，告诉我，你能付出什么？”

连灵魂都已不再属于自己的人，到底还能为自己的信念付出什么呢？

“我不知道。”

少年却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付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付出。”

“所以，便由你来决定吧。”

“我到底应该付出什么？”

他闭上眼，表情平静，但冬妮娅却可以听到他胸膛中心跳声噗通噗通地响着。

像是将要迎来最终审判的犯人，表面上的平静，不过是一种伪装罢了。

冬妮娅眼中的惊愕一闪而逝。

当少年放弃了回答，把问题抛给了她时，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从成为法则代行人到现在，她都没有经历过这么古怪的事情。

明明是主动提出契约的人，最终却把付出“代价”的选择权交给了她。

至今为止的每一个人，都是在她面前摇唇鼓舌，奢望着能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多的“回报”，他们不知道，“代价”与“回报”必然是等价的，这是世界法则的认证，无法轻易蒙混。

而眼前的少年不一样，他已经不在乎什么“代价”了，他在乎的只有“回报”，也就是强大的力量。

当一个人连灵魂都已经失去的时候，他自然不会在意失去其他的东西。

这还真是让人措手不及的举动。

因为少年闭着眼，所以，冬妮娅也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他的脸庞。

并不算帅气的脸，却意外地让冬妮娅有些入神。

不是为了他的样貌，而是为了隐藏在这张脸之后的，那强大纯粹的灵魂。

罢了。

冬妮娅心中忽然叹了一口气。

就当做是为了自己的执念吧。

她对自己说。

“那么，便以你的剑为代价。”

她对少年说。

少年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长剑。

握得很紧，以至于关节有些发白。

“怎么，舍不得吗？”

她用貌似讥讽的语气说道。

少年沉默了一阵，然后，缓缓吐出沉重的一口气。

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他低声道。

“并不是如此。”

“只是，如果我失去这把剑的话。”

“力量对我而言，就毫无用处了。”

他的所有力量，都要依靠剑而使用。

失去了剑，纵然得到力量，又能如何呢？

“我知道。”

冬妮娅望着他，眼神平静且深邃：“我并没有说立刻就交给我。”

“给你三年的时间。”

“我给你力量，而你在三年之后——或者死亡之后，灵魂和剑，都会归我所有。”

“这就是契约。”

“人类的少年啊。”

“给出你的答复吧。”

“接受，或者……”

“拒绝？”

她高高举起天秤，金色的光芒如此灿烂，也如此刺眼。

少年呆呆地望着这光芒。

手中，名为米斯特里尔的神剑在一瞬间似乎变得很轻很轻，以至于失去了重量。

少年恍惚以为，它已离自己而去。

朝着远方而去。

那是他无论怎么追逐，都无法企及的远方。

那里，有老爹平淡而隐含期盼的目光，有同伴们信任的面孔与热情的笑容，当然，也还有特蕾西亚鼓励的眼神，以及她稍微有些俏皮的话语，“唐恩，一起来感受剑锋的美丽吧！”

那是以剑连接起来的羁绊啊！

少年嘴角勾勒出极为勉强的笑容。

他缓缓点头。

“我，接受。”

声音有些沙哑，有些干涩。

下一瞬，过往的景象被一道凌厉的剑光斩断，一分为二。

连带着，少女的话语，也隐隐约约消逝在了虚无之中。

“唐恩，你想学剑吗？”

“唐恩，用你的剑去保护他人吧。”

“唐恩，对剑虔诚之人，也会得到剑的虔诚。”

“我相信，唐恩，终有一天，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剑士！”

“我一直、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的！”

她语气笃定，但声音缥缈，似在梦中，亦真亦幻。

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以剑连接的羁绊，以剑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