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我发现自己握剑的手越来越不稳。
剑在颤抖,心也在颤抖。
千洛和艾薇儿的事情就发生在我面前,当我看到艾薇儿奋不顾身地扑向千洛,而后者却毫不犹豫对她发起进攻的那一刻,我站出来说,是命运要我去战斗。
如若不然,我也不会陷入那样的梦境之中。
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不是命运要我去战斗,而是命运要我逃离这里。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你看,千洛不是怀着执着的信念在保护他的至爱与这座城池吗?你看,艾薇儿不是怀着执着的信念在寻找她的至爱与心中的眷恋吗?可是,你看,他们不是也在你面前消逝了吗?”
“你亲手刺穿了他们的心脏,用烈焰焚烧着他们的身躯与灵魂,然后告诉自己,这是解脱,你是在帮助他们。”
“可这是谎言啊!”
“是为了掩盖自己什么也做不到而诞生的谎言,你不愿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所以才用这样的谎言为自己开脱。”
“如果你有更加强大的力量,你就可以拯救他们,而不是任凭邪教徒摆布,如提线人偶一般无所作为。”
“不是吗?”
那声音问我。
我无法反驳。
我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所以我问心无愧。
我在辩解。
那声音不屑地嗤笑一声。
“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拼尽全力,不也是一种谎言吗?”
他反问。
于是我无言以对。
他说的没错。
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的话,自然可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也不用说出拼尽全力这样的谎言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可他还不肯放过我。
硬是要把我所有伤疤都揭开,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之下,任冰冷的寒风吹拂,任漫天的落雪覆盖,任它冻结,任它死去。
“你想想,从血壤森林到凡纳伊,从伏断山脉到伦达城,你不都是这样吗?”
“没有力量,因而对所有发生在眼前的灾难无能为力。”
“你本可以做得很完美。”
“但事实上,你只做到了自己原本就应该做到的那些。”
“更多的呢?更多需要你去做的呢?”
“这条道路是充满艰险与磨难的一条道路,所以,你也应该有克服这些艰险与磨难的能力。”
“如果没有,你凭什么说自己已经尽了全力?”
“告诉我,凭什么!?”
他一声声诘问,宛如尖锐的利刃,刺入我的心脏,让我痛苦无比。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究竟怎么样,但想必应该很苍白。
但我不愿就此认输。
倒不如说,不愿输得那么难看。
“可是,难道我就没有付出吗?”
我与他争辩,却感觉喉咙好似被烈火炙烤过,灼热滚烫:“我不也……付出了自己的灵魂吗?”
以自己永无来世作为代价,难道就不能说是拼尽全力了吗?
“当然不能!”
那声音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断定道:“别说拼尽全力,也就是,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他把我的灵魂……认为是仅此而已吗?
我咬紧牙关,用大概是愤怒的目光望着他。
可他仅仅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便让我所有的怒火都冻结,如同赤身裸体躺在冰雪之中,浑身上下,一片寒意刺骨。
“难道,你认为,只有你的付出叫做付出吗?”
“仔细看看,你的同伴,不也在为你付出吗?”
“而你为什么要忽视他们呢?”
黑暗中,一双虚无的眼眸默默地注视着我。
眼前浮现出几幅不同的画面,有血壤森林之中,特蕾西亚化身纯白色的流星,与苏醒的魔王军战斗的画面,也有凡纳伊的战场上,贝尔和格鲁死亡前或解脱或不甘的面孔;有伏断山脉的废弃神殿内,法卡斯化身狼人时燃烧幽绿色火焰的眼眸,也有血色天幕覆压之下,伦达城内不断轰鸣的紫色雷电,以及杰斯特在雷光中消逝前平静的脸庞。
——无论如何,都要胜利!
他说。
这个“无论如何”之中,也包括了他的牺牲。
“这样,还不足以让你认清自己吗?”
“还是说,需要更加残酷更加深刻的命运,才能让你意识到……”
“其实,你从未如自己所说的,拼尽全力。”
他缓缓开口,声音如此冰冷,让我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冥冥中我意识到,接下来,我会看到自己绝对不想看到的画面。
那是残酷与深刻的命运、是迷惘与无助的道路、也是……孤独与痛苦的抉择。
“不要……”
我开口,是在阻止,却更像是乞求。
然而,无论怎么乞求,命运都不会怜悯任何人。
它不会雪中送炭,只会落井下石。
所有的画面都在一瞬间凝固,下一秒又破碎,宛如镜子一般碎了一地。在这破碎的残象之后,我看到深邃的黑暗凝聚在一起,缓缓构成了一副新的画面。
画面之中,纯白色光芒包裹着娇小的身躯,宛如一把凌厉的神剑,直刺黑暗深处。然而,一只闪烁着诡异妖芒的手指却指向那光芒中的娇小身躯,狰狞模糊的脸庞上咧开残忍的微笑,好像下一秒,象征死亡与黑暗的光便会迸射而出,穿透那娇小的身躯,将她的存在彻底湮灭。
黑发黑瞳的少年手持长剑,裹挟在深红色的烈焰之中,宛如流星坠落,直往那片黑暗飞去。
他想弥补自己的过失,想拯救那名少女,想抓住最后仅剩的希望。
可是他不能。
因为他太弱小了,弱小到,甚至无法在邪教徒的手中支撑哪怕一秒的时间。仅仅是随意的一挥手,炽热的流星便就此陨落,少年的身躯倒飞而出,重重地跌在了小小的墓园中。他四周是林立的纯白色墓碑,草木枯萎萧瑟没有生机,埋葬地下的死者与人间孤独的灵魂,他们的生与死都不被自主。
伤痕累累的躯体颓然无力地靠在一块墓碑上,落入眼中的是翻涌如潮水,无边无际的黑暗。少年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他的剑跌落在不远处,距离他不过数米的距离,然而,这段距离在如今看来,却是如此遥不可及。
我茫然地望着黑发黑瞳的少年,他也在看着我,目光也是同样的茫然。
“这是你。”
那个声音对我说道。
是的,我知道,这是我。
“你无能为力。”
是的,我知道,我无能为力。
“你本可以做得更好。”
是的,我知道,我本可以做得更好。
“可是你没有。”
是的,我没有。
所以,就只能如此无助,如此绝望。
“那便去做得更好吧。”
他忽然对我说道。
我的心骤然一颤,整个人如同失去重量,堕入虚无。
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能听到那个声音不断对我说——
那便去做得更好吧。
我可以做得更好吗?
我当然可以做得更好。
从很久之前,我就知道,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为什么我一直不去这样做,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回避呢?
许是因为,我在恐惧。
恐惧命运。
“那便去做得更好吧。”
他还在对我说,声音逐渐变得空洞。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提醒、强调。
我一次又一次地忽略、无视、遗忘。
但现在我知道,我不能继续忽视下去了。
“我知道。”
“那我就去做得更好吧。”
我笑了。
却是苦涩而无奈的笑。
我缓缓闭上眼。
恐惧的心,往无边无际的黑暗沉去。
我,最终还是屈服了。
不得不屈服。
因为,这就是——
命运。
* * *
一如红宝石般的眼瞳在虚空中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她看到,跌倒在墓园之中的少年,忽然挣扎着再度站了起来。
究竟是谁给他的勇气与力量,让他依旧不懈地面对残酷无情的命运呢?
魔女不知道,她只是从少年决绝的眼神中看到了某些必然的抉择。
不远处,深黯灰色的眼眸中有惊异的神色一闪而逝,但很快便被讥讽与不屑所取代。
“就算如此,你还能做到什么?”
他用沙哑宛如磨砂的声音说道,语气低惨:“不过是渺小的爬虫,难道此刻还妄想着改变什么吗?”
枯槁的指尖,黑色的死光蓄势待发。
纯白色的光芒之中,娇小的身躯静静飘浮着,恬静而安详,一如沉睡。
唐恩轻轻弯腰,捡起自己的剑。
他抚摸着剑身上凹凸不平的古老铭文,目光出乎意料地平静,居然让人觉得有些深邃。
如果是其他时候,自己此时会想到谁呢?
一定是特蕾西亚吧?
血壤森林的时候是,伦达城的时候也是,只要自己出现危险,她就会马上来到自己身边,拯救自己。哪怕没有出现,她的信念也总与自己同在,让自己无所畏惧。
她是光,是无所不在的光。
可是,轲也是光啊。
虽然她一直隐藏在阴影之中,但唐恩知道,她也是一道光,无所不在的光。
一直被光拯救的唐恩,此刻也要去拯救那道光。
特蕾西亚不会出现,他也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唐恩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帮助自己拯救轲的人,只有一个。
虽然他并不清楚那个人究竟在不在这里,可他有种预感,只要自己呼唤,那么,她立刻就会出现。
没有原因,仅仅是一种预感罢了。
但就算是预感,唐恩也宁愿相信,这并非是空穴来风。
事实上,所有发自于心的预感,都是一种注定的命运。
他看到深黯指尖迸射出一道黑色的死光。
他听到风中传来他猖狂而可怖的笑声。
他听到一阵风,从自己耳畔穿过。
风中,似乎还传来了谁的声音。
如此微弱,却也如此清晰。
“笨蛋唐恩。”
“还不快跑……”
他笑了。
笑得很开心,很无奈,很苦涩,但也很坚决。
少年握紧手中长剑。
下一刻,嘴唇缓缓张开,一个名字,一个很特殊的名字,从其中吐出。
“冬妮娅。”
话音落下。
世界仿佛静止,一切景象,都被凝固。
“凡人。”
“你为何呼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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