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原山，此时正是黄昏，如血的残阳洒落，笼罩整片山谷。

黑发黑眸的男子坐在树下，擦拭手中佩剑，一道流光如水，在剑身上流淌。

这只是一把很普通的剑，并非他的贴身佩剑。只是，就算是这样一把普通的剑，在他手中依然展露出了令人胆寒的凌厉锋芒。

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

抬起头时，在枝叶的缝隙间看到了一双幽邃如深潭的眼眸。

老猫人莱恩静静地望着他，抿着嘴，不知为何，情绪有些沉郁。脸上遍布的皱纹在此刻看来，让他显得像是个普通的老人，而非站立在巅峰，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奇迹】强者。

身为多年的好友，约翰自然能看出他心中的沉重。

“出事了？”

他轻声问道。

如今能让这位与世隔绝许久的老者露出如此沉重神情的人或事并不多，轲算一个，纪元神剑米斯特里尔也算一个，而恰好，这两件事都和同一个人有关，那就是唐恩。

既然和唐恩有关，那么他来找自己也就情有可原了。

沉默了许久之后，莱恩缓缓开口，声音如谷底的风，低沉模糊：“那孩子差点死掉。”

“她遭遇了很强大的敌人，我留在她身上的力量在最后时刻救了她一命，但之后究竟如何，我无法知道，也无法干涉。”

“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你欠我一条命。”

他说道。

约翰点了点头，手中长剑倒映出他肃穆的面孔。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如果不是他非要把米斯特里尔留给唐恩，轲也不会在莱恩的授意下离开流原山，更不会遭遇强大的敌人，以至于如今落入险境，生死未卜。从这一点来看，他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是。

“不会有事的。”

他抚摸着冰冷的剑身，轻声说道。

莱恩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约翰笑了笑：“还有唐恩在。”

他始终相信，无论什么样的困难，什么样的危险，在唐恩面前都无法成为阻碍。

“那孩子，拥有坚定的信念。”

“所以，可以做到很多连我们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他望着莱恩，毫不掩饰自己对唐恩的信心。

莱恩皱眉：“比如？”

“创造奇迹。”

“……”

老猫人沉默，随后转身，身形缓缓融入阴影之中。

下一秒，已出现在数十米外的地面上。

他的背影，于残阳之中沐浴着，如此孤独，似佝偻着身躯，将要被风吹倒。

“我不相信。”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约翰顿时愣住。

“你相信他能创造奇迹，可我不相信。”

“你太天真了。”

“所谓的奇迹，不过也是一种交换，以代价去交换一种可能性。”

“几率越小，所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要交换足以被称为【奇迹】的可能性，他应该付出多大的代价？”

“那样的代价，是他足以承担的吗？”

“更何况，你又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轲的危险，不是因为唐恩而来的呢？

他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迈着蹒跚的步伐，老者缓缓走向夕阳的余晖。

约翰望着他的背影，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望着手中长剑，轻轻叹了一声。

“确实，如此。”

声音细弱，很快被风撕碎，失落在了山谷之中。

无人听见。

* * *

死城雁泺，小小的墓园前，黑暗如潮水蔓延，四周沉重压抑，呼啸的风被吞噬、弥漫的烟尘被吞噬、倾颓的建筑也被吞噬，所有一切都被黑暗包裹，眼前唯余深邃的一片，宛如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红莲巨人巍然屹立，挡在了蔓延的黑暗之前，发出声声怒吼，咆哮风雷。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少年神情呆滞，目光落在黑暗之中，一时间失去了焦距。

在他手中，古老的神剑上，神秘的铭文还在闪烁微弱的光芒。

“轲……”

他开口，似是喃喃，语气充满绝望。

就在刚刚，就在他眼前，名为轲的猫人少女主动迎向了死亡。

她本可以走的，但她却说，“我不要你的剑！”

她拒绝了唐恩的剑，拒绝了自己背负的使命，选择了为保护唐恩而死。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

说着要保护他人的少年，却总是得到他人的保护，每次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死在自己面前，无能为力。

为什么，会这样？

少年的身躯颤抖着，缓缓抱紧了自己的剑。

他很珍视自己的剑。

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若是自己没有这把剑，那该多好？

若是轲能带着这把剑就这样逃离，那该多好？

可她偏偏拒绝了，偏偏以如此固执倔强的语气说着，“我不要你的剑 ”，就像一个闹别扭的小女孩，不肯听话；又好像是一只高傲的猫，不屑服从他人的命令。

于是，少年感到深深的绝望与无助。

他应该怎样去面对这残酷的命运？

不过是抱着自己的剑，在黑暗之中茫然无措罢了。

曾经炽热的心，如今渐渐冷却。

深邃的黑暗如流水凝聚为人形，一双空洞虚无的灰色眼眸睁开，那模糊丑陋的脸庞上咧开了残忍无情的微笑。

深黯知道，眼前的少年，已经完全被绝望所包裹。

他的心，正在堕入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并且，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光明。

似这样绝望堕落的灵魂，正是他所喜欢的。

倒不如说，是伟大混沌所喜欢的。

或许，自己应该推他一把，让他彻底堕落，成为伟大混沌的一员？

他这么想着，然而，却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气息从黑暗中传来。那是与混沌决然不同的一种气息，如此光明，如此纯净，令他感到不适，乃至于厌恶。

这是……

他扭过头，瞳孔一瞬间收缩。

却见眼前，幽深如水的一片黑暗之中，有一团纯白色的光芒，宛若一把凌厉的神剑，刺穿黑暗，散发出耀眼的光亮。在这团纯白色光芒之中，隐隐约约有一个娇小的身影，抱着双腿，好像飘浮在光芒之中，恬静而安详。

从这团光芒之上，深黯感受到了一股浩瀚澎湃的力量，这股力量甚至比他更加强大，竟让他产生了一种心悸之感。

绝对是站在了【奇迹】之上的强者！

他猛地回头，果不其然看到，原本已陷入深深绝望之中的唐恩，此时呆呆地望着纯白光芒之中的那个人影，迷茫无助的眼中，又生出了几分明亮的希望。

就如同即将溺死在水中的人，忽然间得到了坚实的依托，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了这份仅剩的希望，并把它当做了最后的依靠。

这依靠支撑着他的信念，把将要堕入绝望深渊的他，硬生生又拉了回来。

现在，想要再把他拉入黑暗，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再次让他感受到命运的残酷，而且，必然是更加深刻的残酷。

深黯沉默了一会，忽而咧开嘴，笑容森冷。

枯槁如死木的手伸出，指尖妖芒闪烁，正对着那团纯白色的光芒。

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黑色的死光就会迸射而出，穿透这团光芒，穿透那个娇小的身影，刺穿她的胸口，撕开她的心脏，啃食她的血肉，侵蚀她的灵魂，让她的生命在一瞬间走向消逝。

无人可以阻挡这一幕的发生，如果是那名【奇迹】强者亲自出手还有可能，但现在不过是他的一丝力量在庇佑着那名少女，这股力量虽然强大，但在深黯面前，还是不足以令他畏惧。

与此同时，深黯缓缓扭过头，望着少年，灰色的空洞眼瞳中倒映出他的脸庞。

少年黑色眼眸中明亮的希望，在看到深黯的举动之后，变为了深深的恐惧。

怕，他知道深黯要做什么，同时更加知道，自己已无法再承受起第二次的绝望与痛苦。

如果眼睁睁地看着轲在自己面前死去，那么，他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少年握紧了手中长剑。

被少女送回到他手中的剑，此刻也要为了那少女而战。

身下，红莲巨人伸出手，深红色的烈焰凭空凝聚出一把磅礴的烈焰神剑。将神剑握在手中，红莲巨人怒目圆瞪，目中有火焰的海洋翻涌，其中红莲生灭不息。他猛地往前踏出一步，在地面上留下一个灼热的坑洞。

“吼！！！”

红莲巨人一声怒吼，震撼天地，咆哮风雷。

无形的声波化为熊熊的烈焰，在黑暗中炽热燃烧，少年的身躯裹挟在这烈焰之中，宛如一颗深红色的流星飞出，拖曳着长长的绚烂轨迹，撕开空气，发出低沉刺耳的破空之声。

身上的伤口依旧在隐约作痛，心脏抽搐不已，那宛如潮水涌上心头的痛苦绝非来自肉体，更是来自灵魂。脸上坚毅决然的神情，是少年意识到，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最后的、弥补过错的机会。

然而，真的就可以弥补吗？

“天真。”

深黯冷笑一声。

他早就料到了唐恩的反应，倒不如说，就是在等他这样的反应。

唯有在他激烈反抗之后将其打败，在他遍体鳞伤之后将其践踏，在他痛苦无助之后将其击溃，才能真正让他堕入绝望的深渊。

还有什么，能比当面摧毁弱者心中的信念更加令人愉悦呢？

愤怒也好，悲伤也罢，都不是他所想要的。

唯有绝望，令人沉迷。

所以——

“弱者！”

“便在此走向消逝吧！”

“呵哈哈哈哈哈！！！”

他露出狰狞的表情，笑声猖狂，回荡在森冷的风中。

黑暗化为无数只巨大的手掌，朝着少年擢抓而去。

腐朽腥臭的气息，直扑少年的鼻腔。

一瞬间，心跳停滞，呼吸凝固，那双黑色的眼瞳骤然收缩。

绝望，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