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是个笨蛋。

我从一开始看到他的时候就是这么以为的。

那个时候，他好像刚刚经历了一次不得了的战斗，因而受了重伤。说实话，那个时候让我去从他手里抢——我是说，取回米斯特里尔的话，我是有些不情愿的，因为感觉自己是在欺负他。

毕竟那时的我还因为师父的话，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大陆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还未成年就觉醒了要素，更是修炼阴影之道小有所成，这样的天赋，说是天才好像也不过分。

正因为有这样的天赋与实力支撑，所以，我在离开流原山之前，才会信誓旦旦地对师父说，“没问题啦，交给我就对了，我一定会把米斯特里尔取回来的！”

想到，第一次的战斗便遭遇了挫折。

其实我还牢记着师父的教导，认真观察了几天，确定那名为唐恩的少年对自己没有什么威胁之后，才毫无顾忌地出手偷袭他。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一直观察的，要么是躺在床上静静养伤的他，要么是坐在窗边眺望风景的他，而那个时候的他，都不是真正的他。

因为，他手里没有剑。

握着剑的他，和放下剑的他，完全是两个人。前者锋芒毕露，而后者温和内敛。

我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贸然发动了进攻，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失败。

但我没想到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侍剑一族、不知道自己身上流淌的血脉、甚至连纪元神剑米斯特里尔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我自己对这些事情也很模糊。

总而言之，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了一个笨蛋。

一个老是说着要保护他人，而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笨蛋。

我开始关注他，潜伏在阴影之中的时候，会偷偷摸摸地把目光放到他身上，然后我发现，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总是很喜欢抚摸自己的剑，他望着剑的目光，不像是在看死物，反而像是在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

对于他来说，剑应该很重要吧？

寄托了他的信念，以及他的执念。

是的，他自己没有发觉，但我却能看出来，他心中既有信念，也有执念。

信念是保护他人，而执念是……我不知道。

他将这一切埋藏得很深，其他人轻易无法看出来，哪怕是每天陪伴着他的小女仆也不知道。

许是因为经常隐藏在阴影之中的原因，我的性格也在潜移默化之中发生了稍许变化，他越是隐藏，我就越想知道。

于是，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的战斗。

或许是黑夜里与伪装成商会领事的邪教徒，或者是与疯狂邪恶的魔族将领……他面对的敌人一次比一次强大，可他的步伐也一次比一次坚定，哪怕遍体鳞伤，哪怕浑身浴血，哪怕无数次接近死亡，他都没有放弃。

从那个时候起，我更加认为他是个笨蛋了。

如果不是笨蛋，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去为他人战斗，甚至连付出自己的性命都在所不惜？

我从未见过有人这样，也从未想象过。

所以，他就是个笨蛋，一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

可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却在不知不觉之间住到了我心底。

他是从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又是以什么方式住进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知不觉间，我的目光已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也会因为他而或喜或悲。

在他忽视我的时候，我会不满气恼；在他独自和冬狼交战深陷险境的时候，我会焦急生气；在知道剑于他而言的重要意义之后，我会……迷惘无措。

在他视若生命的剑与我的使命之间，我必须选择一个，因而我才迷惘。

然而，这种迷惘，在一开始是不存在的，是后来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从我心底的土壤偷偷萌芽，最后逐渐茁壮生长起来的一种情感。

这是什么样的情感呢？

比朋友更亲密一点，比朋友更重要一点，也比朋友更纠结一点。

大概，这就是喜欢吧？

师父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包括生活，包括战斗，但他从未教过我关于感情的任何一点东西，大概是他觉得我不会那么早接触到吧。可是他不知道，有的东西，即使他不教，别人也会教给我的。

而且，那势必要付出很深刻的代价。

我所付出的代价是，遗失原本的自己。

在名为唐恩的人心中，似乎永远都藏着另外一个人。

他的所有情绪——喜悦、期待、希望、憧憬、向往、悲哀、无助、孤独、落寞、迷惘、失落、失望、绝望——无论正面还是负面，无论是笑容还是眼泪，都是因为那个人而诞生的。

那个人不是我，不可能是我。

她应该是勇者。

那位我只闻其人不知其名的勇者，每个人提到她的时候都会尊敬地称她为“勇者大人”，而不是直呼她的名字，所以我并不知道勇者的名讳，但这并不妨碍我讨厌上她。

为什么讨厌？

因为，他为了她诞生的那些情绪，绝大部分都是悲伤的，只有极小一部分是喜悦的。那些悲伤，全都隐藏在了他表面的笑容之下，而我看得很清楚，所以，才讨厌上那个让他感到悲伤的勇者。

你看，我连自己的好恶都被他决定，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是喜欢他的呢？

就当做是喜欢吧，只有这样我才能理解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为了喜欢做出来的事情，无论怎样，都是可以理解的，不是吗？

可是，最后，我发现，我能理解自己，却永远也无法理解他。

比如，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主动走向死亡。

所谓的勇者，在他心中，真的有那么重要的地位吗？当他最后把手中长剑交给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想要的不是剑，而是握着剑的人。

让我感到揪心感到难过感到悲哀、让我为之纠结为之无助为之迷惘的，也不是剑，而是握着剑的人。

而后烈焰燃烧，他在烈焰中走向死亡。

我听到他对我说，“再见。”

是再次相见，亦或是再也不见？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是再也不见。

可是，我不要！

我对那个声音说道，语气中是我自己也没有想过的坚定与决绝。

或许，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所有人都知道，轲是一个固执倔强的人，那么，他们凭什么相信，这样固执倔强的人会愿意屈服于所谓的命运呢？

哪怕是再见、哪怕是再也不见……那也应该是我与他再也不见，而不应该是他与我再也不见！

没错。

我与他，再也不见！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驱使着我，让我体内的光芒如潮水般一阵涌动，身躯化作流星，拖曳出绚烂的轨迹。

那一刻，我的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飞在半空中，我看到，有一个少女，雪白短发，黑色眼眸，面无表情，唯有眼神如此坚毅。

少女的身躯裹挟在纯白光芒之中，宛如流星天降，挡在了无剑的少年和蔓延的黑暗之中。光芒与怒放的红莲相互交融，化为熊熊燃烧的纯白烈焰，少女站在烈焰之中，手中捧着那把传承远古的神剑。

那是她曾经背负的使命，她曾经追逐的目标，曾经执着的追求。

可是，现在不一样。

她回过头，目光落在黑发黑眸，目光惊愕的少年身上，恰如高傲的猫，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愚蠢的人们。

下一刻，她开口，用一如既往，骄傲而自豪的语气说道。

“笨蛋唐恩！”

“我不要你的剑！！！”

我愣住了。

那是我一直想说但又不敢说的话。

当我被自己的使命困扰的时刻，我无数次想说出这句话。

但最终，都没敢说出来。

可是现在，她说出来了，以我不具备的勇气。

听她的语气，大概也在为自己终于能说出这句话而感到开心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反而看到，少女的脸庞上流下一滴晶莹的眼泪。

这眼泪划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泪痕。

原本就隐藏得并非很深的心，终于还是因为那隐约的哭腔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少年面前。

如同被针扎到一般，我感到了一阵细微却入骨，无法忽视的疼痛。

于是，缓缓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腿，蜷缩着，希望能躲到世界的尽头，躲到少年的目光无法注视到的远方。

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师父的脸庞，浮现出过往的场景。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早已被我遗忘的一幕，而此刻又在我面前重现。

那时阳光灿烂，空气中充满宁静。

师父对尚幼小的我说道。

——终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人，你会为他开心，为他伤心，为他微笑，也为他落泪。

“那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定是比我更重要的人。

“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没错，但是，一旦你发现，那个人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你身上的时候，你应该立刻远离他，最好，永远也不要靠近他。

“为什么？”

——因为，那样太过痛苦，也太过残酷。

“……”

彼时，小女孩眨着黑色的眼睛，似懂非懂。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是的，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师父早就教过我关于感情的事情。

只是，我从未发觉。

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太晚。

“抱歉，师父。”

“我好像已经……无法回头了。”

我不能远离他，不能容许自己永远也无法再靠近他。

甚至不能想象自己的身旁没有他。

只要一想到那样的事情，心就会痛到让人无法呼吸。

整个人痛苦得，恨不得下一秒就死去。

或许，这就是你让我远离他的原因吧，师父？

所谓的感情，太过朦胧也太过沉重。

不是我能背负起来的。

我连自己的使命都无法背负，又怎么能背负这过分沉重的感情？

所以啊——

如果，如果我的身旁不能没有你。

那么，就让你的身旁没有我好了。

这样，谁都不会痛苦。

谁都不会失去谁。

不是吗？

我闭上眼，却看到死亡伸出怀抱。

永无的黑暗包裹了我，寂灭的绝望笼罩了我，刺骨的冰冷侵蚀着我。

我知道自己正在死去。

然而，内心深处，却还有一团洁白的光芒，宛如火焰，在这片黑暗之中散发出温暖与光明。

那是光，无处不在的光。

从这光芒之外，我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声——

“轲！！！”

是他在喊我的名字。

这么焦急，像是在害怕什么。

原来，我也能让他为我感到担忧感到不安乃至感到无助吗？

我忽然笑了。

却也哭了。

眼泪从我脸上滑落，如此冰冷，也如此温暖。

或许，应该说，我一直都在笑。

唯有遇上他的时候，我在哭。

毕竟，眼泪是如此珍贵。

也应该，留给珍贵的人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