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身躯如枯叶,颓然无力地从高空坠落。
血液自伤口飞溅而出,在空中燃烧,深红色红莲绽放,如此耀眼。
“唐恩!!!”
小猫人焦急的声音传来,后发先至的却是一道纯白色的柔和光芒。这光芒在唐恩即将坠落地面的时候托举着他的身体,替他消去了那阵落地的冲击力,就好像一只手,温柔地将他放到了地上。
轲的身影随即冲到了他身边,小小的手掌从他被黑色死光击中的胸口抚过。
“你没事吧,唐恩!?”
气很焦急,唐恩还是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这么不加掩饰的担忧。
如潮水般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侵袭到脑海,这绝非肉体上的伤痛,而是侵蚀灵魂,直接影响着他的意识与精神的痛苦。
“我……没、没事……”
他勉强开口,喉咙像是被火炙烤过,说话的时候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眼皮子耷拉着,半睁半闭,沉重无比,好像下一秒就会合上,并且永远也不会再睁开。
“没关系的、绝对没问题的!”
小猫人紧紧地抱着唐恩,口中不住安慰道,声音竟有些颤抖,让人心疼。
深黯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幕,忽然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要阻止他呢?”
他轻声开口,询问的对象正是猫人少女轲。
轲抬起头,猫耳直竖,用愤怒的目光望着他,张开嘴,喉咙翻涌着,发出好似威吓的低吼,同时,也露出了那对小巧而锋锐的虎牙。
“你好像很生气。”
“因为我刚刚差点杀了他?”
“可是……”
深黯的眼眸空洞虚无,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冷酷,森然:“那样的死亡,不是他自己选择的吗?”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轲敏锐地察觉到,怀中少年的身躯忽然一阵轻微的颤抖,好似被戳中了心底秘密,惶恐而害怕。
她僵硬地低下头,目光凝固在唐恩脸上。
“……”
她看到,少年沉默着,缓缓扭过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这一刻,轲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一种刺痛的感觉油然而生。
并不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痛,但若要说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将其忽略的话,却也做不到。
她的眼底,浮现出些许失望。
以及迷茫。
说到底,为了什么而失望,又为了什么而迷茫,她其实并不是很清楚。
只是,心忽然就痛了。
猫人少女攥紧了手,将唐恩的衣裳抓出一层层褶皱,但很快,她又轻轻吐出一口气,手指松开。
她缓缓抬起头,再次望着深黯的时候,目中的失望与迷茫已消失不见。
下一刻,她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骄傲自豪而又轻蔑不屑的神情,宛如一只高傲的猫,高高在上地用那双竖瞳俯视着愚蠢的人们。
“我呸!”
她啐了一声,用毫不客气的奚落语气骂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虽然笨蛋唐恩确实很笨,但也不会笨到这种地步。”
“你想用这种话来骗我,哼,太天真了!”
“呸!”
她做了个鬼脸,丝毫不在意眼前的敌人是传说中罪孽滔天的混沌十罪。
唐恩躺在她怀里,看到这一幕,想笑,但不知为何,居然笑不出来。
明明是和平时一样的表现,却让人连呼吸都困难,一切好像蒙着一层薄纱,真相藏在薄纱之后,可惜唐恩无法望见。
这种感觉他很熟悉,名为伪装。
无论是她骄傲轻蔑的神情,亦或是故作不屑的话语……都是伪装。
唐恩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居然连轲都开始伪装,在他面前伪装。
尽管不知为何,但少年的眼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涌现出了浓浓的悲哀。
“是吗?”
深黯静静地听完少女的话,然后伸出那只枯槁宛如死木的手,指尖闪烁诡异的妖芒。
“那么,你就和他一起去死吧。”
他用冰冷没有起伏的声线宣判了两人的命运。
但他没有料到少女是不愿屈服于命运的人。
“我呸!”
少女啐了一声:“你才要死在这里呢!”
她有些吃力地抱着唐恩,站起来,纯白色的柔和光芒包裹着两人的身躯,成为了死寂的黑与灰中唯一光明的色彩。
“我们走,笨蛋唐恩!”
她轻声在少年耳边说了一句,然后咬牙,背着少年,往城池的远方逃去。
没有方向,只是单纯想远离这里而已。
远离黑暗、远离死亡、远离……少年原本的命运。
唐恩嘴唇挣扎着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被少女打断了:“别说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但你以为我会听你的吗?”
“告诉你,我除了师父外,谁的话都不听!”
她说着,眉眼弯成月牙,嘴角微微勾起,那模样像是恶作剧得逞的顽童,得意洋洋。
唐恩看在眼里,微微怔神,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愚蠢,可悲。”
深黯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两名渺小的秩序生命留在这里。
枯槁的指尖对准了那逃离的背影,黑色的光芒酝酿着,仿佛下一秒便要化为死光迸射而出,将路径上的一切都纳入黑暗,吞噬虚无——包括空气、包括烟尘、自然也包括少年和少女的身影。
然而,就在他即将发出最后一击的那一刻,脑海中忽然一阵悸动,危险的预感紧绷成线,不断跳动着提醒他——不要进攻!不要进攻!
好像,只要一进攻,便会发生让他追悔莫及的事情。
空洞虚无的灰色眼眸在这一瞬间被愕然与震惊占满,灰袍在森冷的风中微微颤抖着,拉出一条灰色的残线。
身下的黑黯巨兽一瞬间失去了动静,变得死寂,深黯甚至无法感受到自己与它的联系。
这怎么……可能!?他的身体僵滞,不敢有丝毫的动弹。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许是一秒那么短暂,又许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这种感觉终于消退,它如潮水般涌来,此刻又如潮水般褪去,来去都悄然无息,让人无法捕捉。
而这时,猫人少女与人类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他们大概是躲到哪里去了。
深黯缓缓将手收回灰袍之中,在原地站立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四周只有黑暗不断翻涌,森冷的风吹过,死雾弥漫,阴森惨惨。
是错觉吗?
他皱眉,相信这样的感觉绝非空穴来风。
但是,他也不会因为这种危险的预感便停下自己原本的行动。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就不配被大陆畏惧地称之为“十罪”了。
深吸一口气后,包裹着他身躯的灰袍忽然顺着风飘起,而后爆开,但其后露出来的却不是他的身躯,而是浓郁到了极致的黑暗。
他是深黯,亦即是黑暗本身,他的身躯,就是黑暗。
连同身下的黑黯巨兽以及四周翻涌的黑暗潮汐一起,几股黑暗汇聚到一起,顿时如黑色的海洋,压在了雁泺城上方,将原本灰色的死雾也取代,压抑的恐怖透过这黑暗的天幕,如无处不在的阴魂,悄然弥漫到了城池的四方。
黑暗化为流水,流向整个雁泺城,哪怕是最阴暗的死角也没有放过。
黑暗无处不在,而他便是黑暗,所以,他亦是无处不在。
只要那两个人还在雁泺城中,就永远也无法逃离他的掌心。
“我会找到你们的!”
“然后——”
“将你们撕碎!”
“呵哈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声,于黑暗中不断回荡。
然而,在他无法望见的虚空之中,正有一名银发红瞳的少女,对着黑暗的海洋冷眼以待。
她手中,托着一杆黄金的天秤。
对于唐恩的坚定与决绝,天秤的魔女冬妮娅毫不意外,她意外的是自己的态度。
自己刚刚,为什么要出手呢?
她凝望着手中的天秤,红宝石一般的眼瞳中,是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迷惘。
明明可以放任不管,坐看深黯击杀那名少年,然后,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他的灵魂,进而实现自己千年的夙愿……但是,最后一刻,她还是出手了。
她散发出自己的一丝气势,震慑住将要出手的深黯,这才让猫人少女与人类少年顺利逃脱。
法则代行人无法直接出手干涉现世,但她只是稍微散发出一丝气势罢了,这股气势并不是刻意针对深黯的,只不过在场的人中,只有他的力量强大到足以感受到这股气势而已。至于被这气势影响到而停止了进攻,这是深黯自己的事情,和她无关。从某种意义上,她也算是钻了规则的空子。
天秤的魔女,本来就是擅于钻空子的人,不然,又怎么会被称为“魔女”呢?
“……”
魔女沉默着,因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疑惑。
或许,她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帮助自己消解心中的迷惘。
因为他是天命的勇者吗?
这个理由可以,但还不够。
应该还有隐藏在更深层的理由,没有被她察觉。
或许,只是因为。
“我想看一下。”
“身为区区人类的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她轻声开口,似喃喃自语,又好像在对谁解释。
这个理由,于她而言,应该是最合适的吧?
可是,虚空一片死寂,无人回应。
唯有黑暗,依旧如潮水般蔓延而去。
魔女忽然想起了刚刚少年所说的那句话。
“可惜。”
她竟似低叹了一声,而后转身,很快消失。
可惜什么?
谁也不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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