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一片死寂森然,黑暗翻涌着,空气中仿佛还带着灼热的气息。
“真是愚蠢的人。”
深黯摇头,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他原本可以早点结束这一切,然而,秩序生命摇摆不定的特性让他犹豫了,在命运面前,没有人可以犹豫。”
一旦犹豫,便要被毫不留情地甩开,失去自己的方向,从此随波逐流,浑浑噩噩。
“如果不是他犹豫的话,那孤独的亡灵又怎会随他一同逝去呢?”
“不要用这样愤怒的眼神看着我。”
“难道我说的话,有哪一句是不对的吗?”
他发出渗人的笑声,藏在阴影之中,灰色的眼眸投来虚无与空洞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唐恩的脸上。
少年恨恨咬牙,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气势压迫着自己,让他如同陷入沼泽,寸步难行。但他没有屈服,而是抬起头,用倔强的眼神,死死地瞪着黑黯巨兽头顶的深黯,好像要把目光化为利剑,刺穿他的心脏。
他经历过许多的事情,像是与特蕾西亚的分别、贝尔和格鲁的死亡、法卡斯为了保护同伴而堕落狂化、杰斯特牺牲性命力挽狂澜、翠丽丝与沐跨越千年的等待与离别……与这些事情相比,或许千洛和艾薇儿的故事不是最感人的,但绝对是最令他震撼的。
就在不久前,少年还感到深深疑惑。
自己,到底是在为所有人而战,还是只为了身边的人而战?
这个问题,困扰着他,一度让他迷惘无比。
然而,现在,千洛用他的实际行动给出了最完美的答案。
他告诉唐恩,其实,这两者并不冲突。
当你在保护所有人的同时,你也在保护着身边的人;同理,当你保护着身边的人时,你也在保护所有人。
两者的界限是模糊不定的,如果非要给它加上一个条件,那大概就是信念了。
千洛和唐恩,毫无疑问就是信念最为坚定的那种人。
因为有着同样的信念同样的目标乃至同样的道路,所以,唐恩才会因为深黯的话语感到愤怒。
可是,这样的愤怒,却被深黯认为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行为。
“弱小者除了愤怒,又能做到什么呢?”
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又带有一种诡异的嘶哑,像是把人放在钝挫的剃刀下来回摩擦,令人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怖。
“我原本觉得,似你们这样愚蠢的秩序生命,除了带给我一些乐子以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用处,应该早点除去才对。”
“就算是虫子,老是在眼前跳来跳去的,也会让人觉得心烦。”
他顿住,嘲讽似的笑了笑,而后才在唐恩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目光注视下,开口,继续说道:“后来呢,我却改变主意了。”
“虽然你的所谓信念很是愚蠢,但让我惊讶的是,你居然也掌握着传说中的讨魔剑术。”
他目光在唐恩的剑上扫过,藏匿在阴影中的脸庞上是饶有兴致的神情。
唐恩的心顿时一沉。
他意识到,因为讨魔剑术而引起深黯的“兴趣”,绝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下一秒,深黯便开口,沙哑说道:“掌握了讨魔剑术的人,纵然不是勇者家族的人,也一定和勇者家族有密切的关系。”
“你说,我要是把你抓住,然后在那位当代勇者赶到之后,让她选择——拯救所有人,或是拯救一个人——她会怎么选择呢?”
“这种事情,只要一想想,就让人……迫不及待,不是吗?”
“呵哈哈哈哈哈哈!!!”
宛如来自九幽的笑声阴森恐怖,顺着森冷的风传入唐恩耳中,让他身躯一阵冰凉。
这是他从未预料到的事情,特蕾西亚居然也在往这里赶来,而且看样子,发生在雁泺城的灾难分明就是深黯为了针对特蕾西亚而布置的陷阱!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心中无法抑制地燃起了愤怒的火焰,然而,在那愤怒之下,却也还掩藏着些许悲哀。
愤怒自然是因为邪教徒的残忍与疯狂,仅仅是为了针对勇者一个人,便献祭了整座城市数万人的生命;而悲哀却是因为,自己的实力如此弱小,以至于只能成为深黯威胁特蕾西亚的筹码,甚至是……刺向她心脏的利剑。
和特蕾西亚不同,唐恩从握剑开始,就没有得到过很多人的目光。所有人会注意他,仅仅是因为他和传说中勇者有关。在千洛眼中,他是“曾经帮助了勇者大人”的人;在深黯看来,他则是可以用来威胁勇者的筹码。
唐恩并没有渴望他人的目光,他只是忽然觉得很无助很孤独,无论多么努力多么挣扎,甚至付出灵魂与魔女签订契约,他都无法追上勇者的脚步。
在他和所有人之间,特蕾西亚到底会如何选择,唐恩并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无论选择了哪一种,最后,特蕾西亚都必定会十分痛苦。这种痛苦,不是他亲手造成的,却和他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
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那种如沼泽一般挤压在他四周,让他寸步难行的压迫感不知何时消退了,唐恩不再从眼前的深黯身上感受到强大的气势——或许依旧存在,但他却强迫自己将其无视。
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或许,他永远也不会有勇气直视自己的命运,更不会有勇气做出接下来的举动。
他举起剑,冲了上去。
宛如渺小的蝼蚁对庞然巨兽发起冲锋,他的脚步坚定没有犹豫,气势一往无前,剑锋凌厉如虹,竟给人一种他已经胜券在握的感觉。
唯有看到他脸上决绝的神情时,才会明白,这一刻,他所面对的敌人不是死亡,而是命运。
“笨蛋唐恩!你在干什么!?”轲看到这一幕,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想阻止他,但少年冲刺的速度却如此快,宛如一道急速掠过的疾风,那是她也无法追上的步伐。
连无所不在的光,也追不上。
“有趣。”
深黯冷笑一声,枯槁的手指微微一动,顿时,身下的黑黯巨兽仰头,发出无声的咆哮,声波震荡着灰色的死雾,激起一阵阵波涛与涟漪。在那狰狞丑陋的头颅上,无数双猩红色的血眸来回转动,最终,同时锁定在了冲刺而来的唐恩身上。
它缓缓抬起那完全由黑暗凝聚而成的巨大节肢,投射下一片庞大的阴影,将唐恩整个人覆盖。节肢似从天而降的山峰,撕开空气,呼啸而来,要把唐恩碾成粉碎,就像大象碾死蝼蚁一般。
唐恩身后,深红色的烈焰汇聚,凝成一尊高大威严的红莲巨人,巨人手握烈焰的神剑,目中有红莲的海洋不断喷薄,生灭不息。红莲巨人上前一步,十几米高的身躯在黑黯巨兽面前依旧如此渺小,但散发出来的气势却如此磅礴。
下一刻,黑色节肢与红莲巨人碰撞,后者怒目圆瞪,口中发出震撼天地,咆哮风雷的怒吼,竟硬生生挡住了从上方传递而来的巨大力量。他身下的地面一寸寸崩裂,无数碎石飞溅到半空,原本就已破败的教堂废墟,此刻更加开始颤抖,好像下一秒便会彻底崩溃。
黑黯巨兽发出愤怒的咆哮,加大了力道,几乎把所有力量都倾泻出来。一瞬间,以红莲巨人与黑黯巨兽对峙的那片土地为中心,方圆数百米的地面都裂开了一道道深邃的裂缝,破败的建筑好像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纷纷断裂坍塌,轰轰隆隆,倒了一地。
正在冲刺的唐恩身躯骤然一滞,而后猛地从口中喷出一口鲜红色的血液,血液在半空中飞溅,还未落到地面上,便化为深红色的烈焰,燃烧殆尽。
少年皱眉,面无表情地将嘴角的血迹抹去,没有停留,脚尖一蹬地面,红莲在足下凝聚,托着他的身躯往高空飞去。他的目光好似利剑,直指黑黯巨兽头顶的深黯。
深黯顿时挑了挑眉:“哦?”
目标是他吗?
很大胆的想法,并且。
“很愚蠢。”
他缓缓伸出手,枯槁如死木的食指正指着唐恩的心脏,其指甲上闪烁着诡异的妖芒。
下一刻,一道黑色的光从指尖迸射而出,宛如极光,往少年的心脏射去。
好似最深邃最浓郁的黑暗凝聚而成,这道死光将前进路径上的所有物质都笼罩了混沌之中,无论是呼啸的风还是弥漫的烟尘,有形的无形的物质统统被黑暗包纳,化为虚无。
一眼望过去,眼前再无任何景象,只余下深沉的黑暗!
唐恩瞳孔一瞬间收缩,他本能地感受到了一丝不妙,连忙收剑回防,但却已经来不及了,那道黑色的死光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便突破了时空的界限,直接击中了他的胸口。
少年顿时感受到一股邪恶污秽的力量正在侵蚀自己的身躯,体内好像有一头从不知饱腹的猛兽,正贪婪地吞噬着他的每一寸血肉与骨头,如果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自己绝对会在一瞬间被这头猛兽吞噬殆尽。
体内的火之要素无需主人驱使,自然聚拢而来,将身躯转变为了完全由要素构成的要素之躯,但这无济于事,等到要素消耗殆尽之时,他的血肉之躯依旧无法抵挡这猛兽的吞噬。
这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可能很快,也可能很慢,可能是在几分钟乃至几小时后,也可能是……下一秒。
死亡是如此接近自己,亦如此青睐自己。
唐恩在剧烈的痛苦之中产生了幻觉,他看到眼前的世界变成重重叠叠的一片,所有景象都变成了黑白两种色彩,这些景象如纸张一般被撕碎,杂乱无章地排放着,有什么东西藏在了碎片的夹缝之间,他勉强抬起眼望过去,却看到了一条河,它不断向着虚空流淌,河水是苍白的,是死亡的色彩。
没有人告诉他,但少年却很清楚,这条河叫做往生之河,而河的对岸,即是世人敬畏的、传说中的死者归宿冥府。
淌过往生之河的亡魂,会在冥府轮回,得到自己的来世。
自己,要死了吗?
他缓缓闭上眼,眼前的河流变得朦胧而模糊,而就在那片朦胧模糊之中,唐恩似乎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名坐在船上的少女,她穿着黑白二色的华丽长裙,用半个面具遮住了左半边脸庞。当唐恩注意到这名少女的时候,她正用诡异古怪的目光望着他。
恍惚间,他听到少女开口说道。
“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记住,你的灵魂,不属于冥府。”
“而是属于……”
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乃至消失不见。
一切都隐藏在了虚无缥缈之中,好像一场梦。
唐恩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依旧身处现世。
他没有死。
因为,一道纯白色的柔和光芒笼罩了他的身躯,帮他消磨了黑色死光的力量,将他的生命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下一秒,一阵剧痛如潮水般袭来,少年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往地面坠去。
他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
“笨蛋唐恩!!!”
于是光芒更胜,似从天而降。
好熟悉好温暖的光。
但不是特蕾西亚。
因为,特蕾西亚是不会这么喊自己的。
真可惜啊,不是她。
不是。
“特蕾……西亚。”
少年闭上眼,轻声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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